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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制碎片化写作

Tuesday, September 5th, 2023

回首2023年至今我的写作,令人触目惊心。在八九个月的时间里,我几乎没有写出过任何有价值的文字,这么说还是给自己保留了面子,事实上,我几乎没有写过任何字。

当然,我在推特上写了几十万字,但那都是我以前的作品,我装模作样地发出来,为了获得大家的二次掌声,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自己的生命虚耗在无意义的互动里。推特是一个你只要能把一首小星星弹下来就有人喊Bravo的地方,是一个只要你画了一只三脚猫,就有人夸你是梵高毕加索的地方,是一个只要语句通顺,没有明显的错别字,就会有人夸你是天才的地方。而,我在这里享受着虚拟的献花和幻听的掌声,竟真把自己当成一个人物了。

然而,清醒的时刻,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已经到了不适合写作的年龄,体力下降,精力变差,耐心变稀薄,更重要的是找不到写作的那股气了。

写作是要靠一股气的,文气生,则文字生,文气衰,则文字衰,文气尽,则文字死。所以古人才说:

气盛言宜!

气不盛,说的话、写的字往往不合宜,不合时宜,也不合地宜。看着就一股衰败之相。听朋友说,在看守所的号子里,谁是牢头,谁该挨打,一看便知,因为挂相。文字就是人的第二张脸,可不可爱,欠不欠揍,一看便知。

迄今为止,所有的媒体工具,所有的软件,都是教人怎样把一切整体上有意义的东西拆散。知识要拆散,视频要拆散,文章也要拆散。因为已经很少有人可以静静地坐20分钟,写一段比推文更长的文字。人人都学会了倚马可待,而马也变得性情暴烈,几分钟就尥一次蹶子。

这个时候,我要大声疾呼,所有让你记录碎片想法的工具都是骗你的,它们许诺把信息拆成很细的颗粒,便于组装,实际上,拆了一地就谁也不管了。每一个家有孩童并且收拾过玩具的家长都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圣经《传道书》中说:

拆毁有时,建造有时。(《传道书》第三章第3节)

拆毁很容易,建造何其难也。因为拆毁是工具的工作,建造则非人的手脑不可。

所以,我明白了:要想建造就直接建造,别拆了。你就是把故宫、颐和园给拆了,也建不了一座长亭,一座楼台。不如从家里的鸡窝垒起,从一篇400字的小学作文写起。写着写着,自信就找回来了,灵感也不会辜负你。在被互联网的酸雨毒化了这么多年之后,你需要一台简单的只用来打字的电脑,你需要一叠A4纸,我昨天刚买了一封500张。然后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断掉社交媒体,中断网络,然后开始一个简单的动作:写。

AI怎么样?AI用来做助理很好,用来编程也很美,但是不要让AI染指你的文字。

文章有价,文字贵於千金,你要对得起仓颉造的一笔一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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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有价

Tuesday, February 7th, 2023

说起来有一点五味杂陈。

春节假期中,我正在老家,接到一个朋友的微信,她托我一件事,为一个正在接受仲裁的金融从业者润色一封公开信。

这个案子涉及巨额索赔,如果公开信能够打动仲裁庭的话,可能会让这位金融从业者省下上千万元。

对方为这封信的润色出了一个价,你猜多少:

800元

这就是文字工作在他心中的价码。

这样的出价在我看来是一个笑话。

于是,我免费给它润色了。

想起《南海十三郎》里的一段台词:

“我要证明文章有价。再过三、五十年,没有人会记得那些股票、黄金、钱财,世界大事都祗是过眼烟云,可是一个好的剧本,过了五十年、一百年,依然有人欣赏,就算我死了,我的名字我的戏,没有人会忘记。这就叫做文章有价。”

[[#wangp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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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是一种偷懒的行为

Sunday, February 5th, 2023

长期以来,我们的文化把学习这个简单的行为给神化了,甚至宣称『朝闻道,夕死可矣』。当然,如果这个道是约翰福音开头所讲的 logos,这话没错,但是如果指的是世俗的知识,那实在太抬举这『道』了。

学习太简单了,学习还容易上瘾。春节期间,受一位亲戚委托,辅导他挚友的孩子雅思,我做了一套题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很想把剑桥雅思 4–17 册(每册有 4 套题)全刷一遍。后来,我还是克制住了这种冲动,因为我知道这样的学习对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已经没有意义。

我当然需要学习英语,但学习的目的不是为了考高分,或者印证自己有考高分的能力,而是实际应用它。应用方法对我来说有两种:

  1. 翻译
  2. 直接用英语写作

如果不是为了传播信息,影响他人,我的学习就没有意义,换句话说,没有输出 output 的输入 input 是一种自娱自乐,对世界对他人并无任何帮助。

我和本教会的一位姊妹交流了这一点,她也同意我的观点,并且乐意与我互相督责,彼此勉励,多写一些文字,事奉世人。

如此才能跳出学习的误区,走向十字架的真,那就是因信心而产生的行动。

[[#wangp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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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谈写作

Friday, October 6th, 2017

翻译:王佩

原文:Kazuo Ishiguro on Writing | Mental Wilderness

问:你哪儿来的idea?(注:idea可以译成“想法、主意、点子、创意”,都不尽精确,所以不译)

答:我说不准,每次创作过程都有细微的变化。项目的开头对我最重要。至于何时写下书里的第一行字,每个作家都不同,有文思泉涌型的,也有埋头规划型的。我动笔前要对故事有充分了解。这个阶段,我记笔记,试驾各种想法,选角一样实验不同的叙述角度–找对叙述者很重要。

我的idea是从主题和问题中来的,不一定非得经过大脑,走心也行。我思考的是故事的前提(premise)。比如说:当你到了一定的年纪,忽然发现自己的生命都浪费了,这会是一种什么感受?通过这种体验,很容易收获很多idea.

我发现容易被那些曲径通幽、发人深省的主题所吸引,这促使我刨根问底。我会用过一句话总结,直达本质。

我需要找到边界在哪儿。我年轻时,经历过大杂烩阶段,啥都敢写。过一阵子,你就能找到下面两者的区别:你写的很高兴,但只湿了半只鞋的;你一个猛子扎下去,找到意义的。

问:作品深度哪里来?场景设置还是人物?

答:设置我不在意。我的第一本书刚开始场景选在Cornwall,后来挪到了长崎。我觉得吧,我讲的故事本质是抽象的,不靠场景设置。这都是机巧,我只有在最后一幕才费心找场景,为了讲故事的需要。

问:你是否需要一群人物来推动故事进程?

答:我以前经常搜肠刮肚构思人物,努力使他们有别于芸芸众生。后来我认识到应该聚焦人物关系,那样人物性格会自然发展。

关系应当自然,应当是货真价实的人间戏剧。我对人物关系停滞不前的故事,总有些疑虑。

问问自己:什么关系才有趣?这关系是否构成一个旅程?是标准的、老套的、还是深刻的、巧妙的、令人拍案惊奇的?

问:你怎样构思故事?

答:我坐在书房里,四周满是笔记,上面列出所有可能的关系和情境。写非小说的时候,作者动笔前会做大量研究。我也一样,不过我的研究不是在图书馆里,也不是通过采访。我研究脑海里的世界、人物、关系、设置。究竟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还是一个移动的舞台,以何种方式呈现?

问:你写手稿的过程是怎样的?

答:我先用钢笔写,不怕字迹潦草。不在乎风格,唯一目标是赶紧把idea给挤出来,克服完美主义。我写得又快又密集。idea变来变去,如果我觉得人物这样更好,就马上掉头,全速前进。我写30–40页就停下来。第一稿兼职是一团乱麻。

接着我进入一个我闺女称为“蓄势待发”的过程。我看着一团乱麻,把它们分成不是一个个的段落,而是一个个的idea。这跟演员在排练时用的技巧一样:他们把本子分成一个个“瞬间”。

我给idea编号,比如1–23,接着用一个句子总结每个idea发生了什么,试着去产生一张流程图。

我不是遣词造句的好手。我的笔力存在于改稿之中。我从故事中撤退,以审视整体,看着那些编号的点,让观念形成,看看哪些是原创的哪些不是,考虑故事进程和分叉。接着重写一稿,如此重复3到4次,直到我对这30页满意为止。

接着,我又去攻克另外30页。我每次只攻一个单元,也就是30页,因为第二单元的30页,以前面的单元为基础。如果我一次性规划出蓝图,我害怕会有结构上的弱点。(当然也有项目需要一次性规划完成,比如《别让我走》)

问:这个过程中,你最享受什么?

答:“蓄势待发”呗。你感觉自己像神明一样,从高处俯视着这蹩脚的作者……不过,这个给了我安全感。我可以用20行把故事的核写出来。这可以让我把心思用在手稿上。

问:你需要自律吗?你是强迫自己写作,还是以写为享受?

答:不是享受,但我一直坚持下来了。我不是每天都写,这取决于项目的进展。对于粗稿来说,如果写得太久,反而降低效率。如果我每天写超过5–6页,随后的工作质量就会下降,如果我不“蓄势”,我就不知所措了。写作还是要保持一定的水准。就像爵士乐手,演奏到高潮,就该撤了。总有更有产出效率的事或者管理性的事务等着你去做。

后面的修改稿,我会花更长的时间,因为这个阶段不会才思枯竭。

一切都建立在写作过程的早期阶段。选项目要当心,跟结婚一样的道理,你得先验人。是以个人经验为基础,还是拉开一段距离,还是写类型小说,都因人而异。总之,不要轻看需要创意的项目。

观众提问

一、你喜欢的作家是谁?你写作的时候效法他们吗?

答:我偷师的作家,未必是我喜欢的。我从普鲁斯特学到了故事可以非线性展开,你可以探求记忆,一个场景触发另一个场景,未必跟情节有关。这给了我抽象派画家一样的自由。从海明威哪里,我学到了对话之间的弦外之音。我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超级粉,但没怎么影响到我的写作风格。

二、你喜欢写历史题材吗?

年少轻狂时,我无知无畏,觉得只要肯研究,我能指哪儿打哪儿,想用什么视角写就用什么视角写。变老后,我变得小心翼翼,深怕别人指着鼻子骂我写的有硬伤,或者侮辱他们的智商。小说家的通行证也有失效的地方,要尊重历史,尊重时事。小说在我心中至高无上,我怕自己丧失纯真。小心为妙,小说如果本身内容没有干货,可以往历史场景里加入一些骇人听闻的暴行成分,让其看上去像那么回事。(感谢Christie 和 清风Kaylin,指正最后一句译文。)

三、【观众最后问了一个关于小说 The Unconsoled的问题,太具体,有剧透,就不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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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短文,交好友,寄长情

Friday, August 25th, 2017

跟刘淼老师交流,他有一个观点,认为现在的千字文局限性很大,难以把一个事情讲透,但是如果日更的话,人的时间精力又有限,所以他采取了连载的方式。

我则认为,千字文太长了。

千字文的诞生,是传统媒体排版的需要。为什么是千字呢?因为一张4开的报纸,排满一版图文是4000字。正好可以放四篇专栏。

而对于专栏作者来说,千字文是最擅长的套路。

我2003年在《新京报》开专栏的时候,写到最后,炼成了一种本事,直接写字板写,不用字数统计,就知道有没有写到一千字。

但是千字文,本身并不是一个好长度。

因为它在多数情况下,太长了!

古人写的最多的是百字文,也就是一两条推特、微博的长度。

万历二十六年初春,袁宏道在北京郊游。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

一春寒甚,西直门外,柳尚无萌蘖。花朝之夕,月甚明,寒风割目,与舍弟闲步东直道上,兴不可遏,遂由北安门至药王庙,观御河水。时冰皮未解,一望浩白,冷光与月相磨,寒风酸骨。趋至崇国寺,寂无一人,风铃之声,与猧吠相应答。殿上题及古碑字,了了可读。树上寒鸦,拍之不惊,以砾投之,亦不起,疑其僵也。忽大风吼檐,阴沙四集,拥面疾趋,齿牙涩涩有声,为乐未几,苦已百倍。数日后,又与舍弟一观满井,枯条数茎,略无新意。京师之春如此,穷官之兴可知也。

这封信一共228个字,把北京郊外荒凉的景象,描写得如在眼前。

还有更短的妙简。

明末朱之瑜的《与三好安宅》:

奉上粗布锦衣,聊以御寒而已,以足下狷洁,不敢以细帛污清节也。诸面言,不一。

完了?完了。37个字。

苏东坡更是短文大师。《记承天寺夜游》是最出名的一篇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在那个没有手机,没有微信的时代,这是何等奇妙的交流方式。苏轼当时被贬在黄州,夜里看到月色入户,就去找张怀民。

不是在微信发一句:

在吗?

而是径直敲门:笃笃笃。

张怀民:谁?
苏东坡:我。
张怀民:嘛?
苏东坡:尿。

如果没有张怀民,就没有这篇妙文。所以古人看似写景的文章,往往在写人。

在这里,不得不提,我们的西湖。

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是一篇写景写人的妙文。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余拏 一作:余挐)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明人喜欢短简。段一洁《与吴介兹》:

野梨酸涩类枳;断桃根接之,稍可啖;再接之,三接之,甘脆远过于哀梨。可见人不可不相与好人也。

清朝进士吴锡麟《简张心甫》:

枕上闻鸟声关关,披衣起盥,日色已上纸窗。望宝石诸山,轩豁呈露,笑黛宛然。足下能同一游乎?已买艄舲以待。

我们现在的精神生活,想想,有时真的不算生活。现代化不是把我们连根拔起,而是如何利用现代的物质力量,延续传统的美好生活。

清代钱塘人诸九鼎,给朋友写了自己游桐庐严陵的情景,最后一句话说:

足下未得同行,实为惋惜!

既然:

人不可不相与好人也。

那么:

就来参加我的朋友饱醉豚发起的8月26日的简书朋友见面会吧。

简叔说,他要参加8月26日的上海同城聚会 – 简书

否则:

足下未得同行,实为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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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情的魔咒

Sunday, February 5th, 2017

知情的魔咒(the curse of knowledge),指的是一个人对某件事情知情,而别人不知情,但是这个知情的人,想当然地认为别人知道的跟自己一样多,从而没有利用这些知识和信息来获得利益。

这个概念并不是语言学家的首创,它来自于经济学。但是语言学家平克用它来解释了一个现象,为什么很多文章那么难懂。

文章写得晦涩难懂的主要原因是:你难以想象,你所知道的事情,在不知道的人看来,是什么样子。

一直以来有一种说法,说很多文章之所以写得难懂,是作者为了故意装神弄鬼。实际上这是一种以讹传讹。其实,学者们,没什么要隐瞒,也不需要哗众取宠。他们都是脚踏实地的人,但这难以改变一个事实,他们文章很烂。

这是为什么呢?平克认为,这是因为他们遭遇了知情的魔咒。

知情的魔咒,或者“知识的诅咒”指的是:你难以想象,你所知道的事情,在不知道的人看来,是什么样子。这个术语由经济学家发明,用来帮助解释,为什么一个人明明掌握了对手所不知道的信息,却没有在做生意时更狡猾一点。例如,二手车经销商本可以以次充好,因为客户根本无法分辨,但是他却没有那样做,因为他觉得,顾客具有跟他一样的专业知识。

知情的魔咒是一个心理学现象,在儿童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如果家里有孩子的话,你会知道,孩子很好骗。他们天真地以为,自己知道的东西,别人一样知道。(比如糖果藏在哪里。等人类长大之后,本质上还是有这个毛病。人们总是认为,别人知道的跟自己一样多。

成人在评估他人的知识与技能时,特别容易陷入魔咒。一个学生学会了几个生僻字,他会认为其他学生也知道。

所以,你对一样东西知道得越多,就越容易忘记它当初学起来有多难。

平克说:

为什么好人写出烂文章?知情的魔咒是最佳且唯一的解释。作者不明白,他的读者们并不知道他所掌握的知识,也不熟悉他专业内的术语,不能领悟她觉得简单得不值一提的推导步骤。

阅读新闻尤其是财经新闻有一种感觉,越来越看不懂了。当经济学者翻译“量化宽松”的时候,就没考虑大家有没有看得懂。以前政治经济学术语的翻译,虽然也有一些专有名词,都可以让人合理地望文生义,大差不差,猜个八九不离十。例如:剩余价值,扩大再生产,包括“异化”,都能让哪怕一点经济学基础都没有的人看明白个大概。可是现在的M2,CDS,次贷,却让人很难看明白。可以说,作者陷入了知情的魔咒。

除了知情的魔咒,清晰写作的路途上还有两只拦路虎。

第一只拦路虎叫语言的折叠(chunking),有人翻译成语块,我觉得还是翻译成折叠比较好懂。语言的折叠,主要是术语、缩略语和技术名词的使用。人类的每一种学问,无论是音乐、厨艺、体育、艺术、理论物理,都发展出一套行话,

语言的折叠是必要的,人类的大脑工作内存是非常小的。心理学家曾认为,这一能力大概在7项左右(加减2项),但是,后来的研究甚至降低了这种估算,今天,普遍认为这个数字接近于3或4。人之所以长5个指头不是平白无故的,大自然酝酿着无限的奥秘。

幸运的是,我们神奇大脑的可以用变通办法弥补了这一缺陷。我们可以把一些项目折叠起来,放到更大的容器里。

平克用例子来说明什么是“折叠术”

“折叠术”不仅是提高记忆力的小窍门,还是提升智力的生命线。我们在孩提时代,倘若看见甲把一块甜点给了乙,便记得这种行为叫做【给予】。乙得到甜点后,反过来给甲一根香蕉,我们便把这两种给予的行为合并理解为【交易】。如果甲用一根香蕉从乙手上换来一块硬币,我们把这种行为叫做【出售】,因为我们知道,甲可以用这块硬币再从丙的手里换回一块甜点。很多人一起购买和出售,便构成了【市场】。将许多市场行为集中起来,称为【经济】。现在,经济可以理解为一个响应中央银行行动的实体,我们称之为【货币政策】。有一种货币政策,包含中央银行发行很多货币,以购买私有资产,我们称之为【量化宽松】。

正是这些折叠的术语和概念,撑了我们知识的大厦。但也正是这些折叠,让我们误以为别人也明白这些折叠是什么。

下面这些词汇,已经扫进了历史档案。所以现在的人,肯定不知所以了。

1【实现四化】

2【五讲四美三热爱】

但是新的折叠不断被制造出来。现在很多地方政府,自己也胡乱折叠,在文件里,报纸上,墙壁上,写一些只有少数人知道的缩写。比如:“三横一纵”“五水共治”,这也是一个不好的例子。

第二只拦路虎叫功能定势(functional fixity或functional fixedness)。因为人们对某个物品的功能形成了固定看法,而忘记了它自然的样子。

如果你把功能定势与词语折叠结合在一起,就会激发起知情的魔咒,这能解释为什么专家们使用如此之多的术语、抽象词汇、元概念以及稀奇古怪的名词。他们并不是存心想迷惑谁,那只是他们的思维方式罢了。

然而,我们人类本质上不是概念动物,而是视觉动物。我们人类,三分之一的大脑贡献给了视觉,其余分配给了触觉、听觉、运动和空间感。对于我们来说,从“我想我理解”到“我理解”,我们需要看到形象,并且感受到运动。

由于语言的功能定势作怪,我们已经越来越习惯用抽象的概念思考,用折叠过的语言思考,从而忘记了鲜活的形象,忘记了语言本来的样子。

请看下面的例句:

食物摄取方式和身体质量指数之间存在正相关关系。

身体质量指数是食物摄取方式的函数。

换成平易语言:

吃得越多,变得越胖。

就这么简单。

但是不要谴责写“食物摄取方式和身体质量指数之间存在正相关关系”的科研人员,因为他平常就是这么思考问题的,他满脑子都是相关性。也不要责备说“身体质量指数是食物摄取方式的函数”的程序员,因为他满脑子都是变量和函数。

那就是他们的生活,他们的语言,他们的思维。

怎样摆脱知情的魔咒?

很简单,把写好的东西,给你的同伴看。你请的评论者,甚至不必是你的目标读者,只要他们不是你本人就够了。

通过大家集思广益,就可以最大程度上消除知情的魔咒,语言的折叠,以及功能定势的思维模式。写出清晰晓畅,明白清楚的文章。

消除知情的魔咒,还有一个办法,把文稿给你自己看,最好是等到连自己都不熟悉了文章内容的时候再看。过一段时间,再看自己的文章,你会想:“我那时这么写是什么意思?”甚至自问:“谁写的这篇烂玩意?”如果那样,恭喜你,你已经开始摆脱了知情的魔咒。

摆脱了知情的魔咒,最后一招,是学学民间的智慧。

例如下面这幅标语:

水电工地标语

这样的语言,多么朴实,明白,清楚。一点都不折叠,一点都不诅咒。


好中文的样子第二讲:文章的法度,好处在平易 – 简书

《好中文的样子》开启第一讲 – 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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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不需要天才,但需要找对方法

Saturday, February 4th, 2017

写作究竟需不需要天才?

这取决于你想写的是什么。如果写的是鸿篇巨制,例如长篇小说,史诗巨构,或者是诗歌,那天赋显然是需要的。如果写的只是散文、随笔、应用文、小品文、短篇小说、中篇小说,或者是电影剧本,甚至电视连续剧,那么可以通过努力和训练,达到合格以上的水平,而并不需要太多的天才。

自古以来,写作这件事被搞得很精致,也很神秘,有些过度精致,神秘得有点近乎巫术了。其原因是很多人相信,写作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好的,而是少数有禀赋的人的特权。所以,一部文学史,就是一部对天才的吹捧史,也是一部后辈永远在追赶但徒劳无功、最终不得不创新文体的历史。

实际果然如此吗?未必。天才固然是有的,但是训练却是必不可少的。

就拿莎士比亚来说,大家都觉得他是一个天才,可了解他历史的人就会发现,他的天才更多是刻意训练的结果。莎翁组织了环球剧院,他每天面临的问题,跟每个上班族一样,就是如何赚钱养活剧团,养家糊口。为了吸引观众,戏剧必须好看,而好看在维多利亚时期的标准就是要有华美的文词,要在舞台上充分调动观众的想象力,要带给观众无法重复的观赏体验。为此,莎翁不是躲在家里,日复一日写剧本,而是在舞台上跟演员一起琢磨,什么样的剧情,什么样的台词,什么样的舞台调度,才能让闹嚷嚷的剧场安静下来,才能让今天来过的人不但不给差评,而且明天还带朋友来。这一切都是市场激励和淘汰的结果。

我去年参加了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的翻译工作坊,在欧文导演的指导下,终于第一次看懂了莎翁戏剧。以前,看那些大段独白,不知所云,以为只不过是哈姆雷特王子、麦克白在台上抒情,展示剧作家段文采。经过欧文讲解才明白,原来这些独白段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试图说服观众。

而且,莎士比亚的台词都是自带舞台提示的,人物的喜怒哀乐,目光所指,都包含于台词之中。这些台词,不是莎士比亚在家苦思冥想写出来的,而是经过长期的舞台实践,一点点改出来的。这句不行,换一句,此路不通,换一条。没有市场的锤炼,没有长期的舞台经验,莎士比亚不会成为莎士比亚,他要么高居庙堂之上不接地气,要么像他同时期的别的剧团一样,演出一些神圣剧或世俗戏剧,但不会为俗世留下经典。

如果写作是可以学习的,那么什么样的学习方法效率最高?经过人们长期实践,至少有两种方法是行之有效的。

第一,是费曼方法,又称费曼技巧。

费曼(Feyman)是著名的物理学家,以绝顶聪明以及爱开玩笑而著称。实际上,费曼方法不是他提出来的,而是后人总结出来的。简单地说,费曼方法的精髓是,你真正掌握了一门知识的标志是能够给别人讲出来,如果你还不能讲授,说明根本没有真正掌握。敢说你懂相对论?好吧,用你自己的话,给我讲一遍吧。根据费曼方法,如果讲着讲着发现在一个概念上卡壳了,那就专攻这个概念,该查书查书,该学习教材学习教材。等所有的概念都通了,这个知识点的堡垒,你才算真正攻克了,可以向下一个目标发起进攻了。

第二,切片学习法

切片学习法,也叫马格南摄影学习法,都是我自己给取的名字。

切片学习法,就当一门知识,没有现成的有效的理论,需要从众多成品中自己总结的时候,就需要把众多的作品,进行切片归类,学习的时候,不是一个作品一个作品地学,而是一类切片一类切片地学。

我用学摄影的经验,加以举例说明。

马格南(Magnam)是总部在巴黎的世界上著名的摄影组织,布列松、马克吕布等人,都是这个组织的成员,其摄影代表了世界纪实摄影的最高水平。我在学习摄影的时候,曾经下载过一个马格南4000张照片的数据包,当时我突发奇想,这是多么现成又有效的摄影教材啊。

我马上把这些照片进行了分门别类,根据画面的构成,可以分为:

1 只有一个人的照片
2 有两个人的照片
3 有三个人的照片
4 有四个以上的照片
5 开会照片
6 冲突照片
7 ……

经过这样切片分析,我心里就有了一条条公式,当画面中一个人的时候,怎么构图,两个人,又该怎样构图……当然,学了之后,要马上实践,而且不能贪多嚼不烂,一段时间,只能练习一二条公式。那一段时间,我天天拿着单反出去扫街,也不多拍,就做简单重复的练习。拍回来之后,就对照马格南的照片,看看自己拍得是好是坏,好在哪儿,坏在哪儿,应该怎么改进。

而国外很多教学都采取这种办法。根据我从一位在美国学习编剧的留学生那里得到的信息,美国的编剧课基本没有教材,尤其反对使用《故事》、《救猫咪》之类现成的编剧理论书。他们也不是让学生对着IMDB 250看成一个电影250,也很少整个电影来分析,但会截取某一场(scene)分析一下。

无独有偶,我参加的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的翻译工作坊,也是用这种分析场景的方法,让大家开窍。而一个人的天眼一旦打开,就可以自己获取进步与生长的力量。

总结:

写作需要才华,但不需要特殊的天才。只要找对方法,多加练习,就可以掌握技巧,成为文字匠人(Wordsmith)。

尤其对于爱好写作的人来说,要记住写作的好处大大的。

写作可教可学,只要降低期望值,成为合格的作者,都不成问题。

费曼在致康涅狄格州的奚帕的信中说了一段话,可以跟大家共勉:

“如果你有任何才干,或任何工作吸引你,就全力去做吧,把整个人投进去,像一把刀直刺入到刀柄,不要问为什么,也不要管可能碰到什么困难。”


关于转载问题:请统一联系我的经纪人南方有路
想与我进行更深入的交流请点击《好中文的样子》写作私密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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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是对写作最大的回报

Tuesday, January 31st, 2017
写作也是对写作最好的回报

关于为什么写作,以及写作为什么的问题,一直以来,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乔治-奥威尔说:

我写作就因为我有一些热切的话,急切想找个人听。我知道一些谎言,不得不揭穿。我发现一些事实,必须马上警醒世人。但如果没有找到符合审美的方式,我不肯写一篇专栏,更枉论一本书。

可是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抱负,不是任何地方,都允许说出真相,不是任何地方都允许揭穿谎言,更重要的是,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允许审美体验的存在。

写作能为生活带来什么。我们可以找到很多著名或不出名的例子。我经常拿我的发小—编剧沙漠的故事来说事。

莎漠,高中没有毕业,就去参军,成为一名潜艇兵。复员后在家乡小县城工作。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写作。那时候他还不会电脑打字,只能用笔和纸书写,手稿积累了40多斤重。一次跟老婆吵架,他一怒之下烧了16斤,还剩下24斤。为了能让作品发表,他曾背着手稿,去省城拜见文学杂志的编辑,最终路费花完,作品却没有发表。但是他一直坚持不懈地写作,成为网络文学社区里的一个局部知名写手。

在写了一个农村题材的剧本《村里来了个武立本》之后,机会终于向他伸出了橄榄枝。华谊兄弟公司要拍摄一部现代海军反间谍题材的电视剧《浮出水面》,找来莎漠修缮剧本,最终他获得了署名机会,并且获得了一笔丰厚的报酬。从此莎漠走上了创作的正途,今年他编剧的大电影《乌兰巴托不眠夜》正式首映。

但是不是所有的写手都有沙漠这样的幸运和机遇,写了一辈子混不出来的到处都有。在家乡县城的小书店,我看到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先生,高谈阔论,说自己经常给北京写稿,写的是中国的最高形势。这样的写作,大抵是不可能换来办公厅的一封回信的,如果生错时代,还会带来极大的麻烦。

《大义觉迷录》的故事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穷书生曾静,派弟子投书陕西总督岳钟琪,策动他反清复明。结果被岳用计套出底细,牵出案中案。雍正皇帝决定出奇料理,不但没有诛杀曾静师徒,而是把曾静放回去,让他每天对自己的罪行,四处做报告。雍正并且亲自撰写了反驳文章,取名《大义觉迷录》,刊印分发给全国各地的书生进行学习,从此开始了一场触及灵魂的全国大批判会。而幕后黑手被认定为已经去世的吕留良,于是吕的书都遭了殃。到了他儿子乾隆上台,可没有这样的好脾气,不但杀了曾静,而且对吕挖坟开棺暴尸,并且把他老子雍正的书给查禁了。

用电影《旅程终点》中大卫·华莱士的话说:写作是一种复杂的回报系统。这种回报,可能是正面的,也可能是负面的,它带来物质回报,带来不朽的名声,有时却带来麻烦,甚至灾祸。

但是每一个写作的人,都不会甘于继续沉默。如果一个人尝到了发声的带来的力量,就不会自愿丧失造物主赋予的这项能力。

写作就是对写作最大的回报。尤其是在中国,无论写作带来什么,我们能做的就是,不怨天,不尤人,哪怕坑灰未冷,也要从灰烬中原地复活,勇敢做个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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