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chive for June, 2016

陪护日记:我和父亲的故事

Wednesday, June 15th, 2016

1. 陪护日记 Day 1 (2016年3月15日)

1.1

现在轮到我写陪护日记。中午接电话,父亲急性心梗住院,并搭放支架抢救。从上海,乘下午的高铁,赶往老家。车窗外,桃花盛开,无心欣赏,无人可诉。他是我的锡安山,他是庇荫我的翅膀,可不能出一点闪失。

晚9点,到医院。支架手术成功,但依然未脱离危险。我和堂弟表弟,三人轮流彻夜看护。大致了解了一下事情经过:

原来父亲从今晨5点开始心脏疼痛,自己吃硝酸甘油,未缓解。8点去县医院求医,因已难以行走,竟自己驾车去。

到区医院,医生一查心电图,发现是心梗,医院无法融消,遂用救护车送到50公里外的市医院。幸有贵人相助,立即住院抢救。经造影,父亲一条主动脉堵塞,马上进行支架手术。三天都属于危险期。幸亏抢到黄金六小时最后关键时段,万幸。

1.2

我守在父亲窗前,眼睛盯着心电图仪。要时刻注意上面的异常,有时候胸贴脱落,会有蓝字警告。

手术过去12小时,各项指标没出现异常。父亲自述有胸闷,手臂加压后缓解。1小时前护士指导服用安定一片,现已睡熟。

虽说是,不要把老人生病,归咎于他们的生活方式。烟酒三高饮食,这些都不是充分条件。理解,宽和,陪伴,一起渡过。

但夜深人静,还是要在日记里说道说道。

父亲刚硬要强,固执得像个李尔王。虽然已经68岁,但高兴起来,还动不动喝八两一斤。有次醉酒后骑电动车,摔得鼻青脸肿。

这次心梗跟前几天喝酒过量有关,但此时又怎么能埋怨他?

虽说这里是本市最好的医院,但毕竟条件有限,很多陪护家属只能睡走廊。在浙沪医院里至少病房里都有躺椅或折叠椅。

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光在医院的沙发床度过,那一夜儿子诞生。

此刻也不能说不幸福、毕竟很少与父亲这么近距离呆着。

病房里的空气让走廊里的空气显得新鲜无比,走廊里的空气又让室外的空气显得沁人心脾。虽然户外的PM2.5指数显示轻度污染。

由于我不在家乡,如果不是亲戚的孩子们,第一时间身边肯定缺乏照应。

夜深了,窗外霓虹字闪烁,以商务宾馆的名义发出召唤,然而我必须守在这里。一如40多年来,床上的父亲一直守护着他心中的那个少年。

2. 陪护日记 Day 2(2016年3月16日)

2.1

夜里喝了一罐红牛,又精神了。

刚才父亲醒了,为了消除尴尬,我给他讲了儿子在幼儿园的几件小事。他笑起来,声音很无力,但听得出发自内心。叮嘱一定要增强小孩的自理能力。我诺诺应着。

随后谈起他的病情。他说不是自己不看,而是上次心绞痛时查了没事。昨天抢救之后,意识很清醒,医生跟他谈话。由于血管堵塞了数小时,有的心肌细胞已死,搭上支架后会活一部分,但活多少未可知。他讲了另外一个老干部,2002年搭支架一直活到今,我顺着他说,支架很安全,能用20年。

我始终不敢看他的眼睛,有些手足无措。跟他谈起以后要过健康生活,平时注意。我不会说现成的漂亮话,本来懂事的孩子会笑着说:孙子结婚还要你坐席呢?

可我说不出。

2.2

我其实一直在为他祈祷上帝,但我不好意思告诉他。患难在哪里,软弱在哪里,上帝的恩典就在哪里。我对天父有这样的把握是因为我有个尘世中的父亲,他尚且如此怜悯有恩慈,何况天上的父呢?

我把《诗篇23》中的第一人称换成“我的父亲”,面对着夜色默念。

耶和华是我父亲的牧者,他必不至缺乏。祂使我的父亲躺卧在青草地上,领他到可安歇的水边…我父亲虽然行过死亡的幽谷,也不怕遭害,你的杖你的杆都安慰他…

今早,父亲的精神好多了,他开始讲昨天的经过。他的疏忽和面子差点害了他,他的意志和果断又救了他。他觉得心脏绞痛,但不愿打120,原因是怕兴师动众被邻居看见。早8:00自己开车到了医院,心电图做出来,心梗。医生是他的熟人,问他,是在县医院里溶栓还是到市医院里搭支架。父亲毫不犹豫说去市医院。一辆救护车1小时后把他送到50公里外的市医院。熟人已经给他办好了绿色通道。11:30支架手术已做完。父亲多年的好人品、果断的性格救了他一命。

父亲是个幽默乐观的人,但昨天胸部闷痛,没有说话的力气,今早开始有说有笑起来。我也把昨夜在维基百科和知乎上看到的关于他病情的知识挑一些乐观好听的讲给他听。

在早晨的阳光下,看了父亲的心血管造影片,像一幅幅山水画。

2.3

我一个人回到父母的家中暂做休整,来到父亲的房间,看到床上散落的被子,他看过的揭秘杂志,还有一对保定铁球。想到差点就与他永诀,大哭。

哭好,在为我们一家三口预备的朝阳房间里,安然睡去。

下午回到医院。

给父亲放了我儿子微信发来的祝福视频,他笑的很开怀。我们只知道安慰病人,我们不知道病人也在安慰我们。

从窗口看到夕阳,病人们也想看看夕阳吧?

病人家属的dress code。今天回家洗澡穿了衬衫去医院。作为一个病人家属如果穿得比较挺括,可能比穿得松松垮垮更适合跟医生护士打交道吧。因为父亲情况比较稳定,胃口也较好,所以才有这些无聊的想法。

可是没高兴多久,他的血压又偏低。

无情的医学仪器总在提醒:还没度过危险期,不要自己骗自己。

3. 陪护日记 Day 3 (2016年3月17日)

3.1

凌晨三点半,病房的门撞开,推车声,乱步声,金属撞击声传来,是同一病房里的4床在抢救。后来只听得仪器的嘟嘟声,除颤器的一下下按压声不绝于耳。最后被送到ICU,凶多吉少。

在CCU,这是常有的事。每个病人的心电图都在医生值班室显示,一有异常,会立即反应。夜里,医生监测到父亲心律不齐,专门过来为他单做了心电图。

山东,礼仪之邦,免不了病房探望。昨天来了一位家中的老友,他的到来给父亲以欢畅。因为他搭了三个支架,并且很平安地度过了六年。他的现身说法为父亲未来的康复提供了参照:不烟不酒,该凑的酒场饭局依然凑,只不过人家喝酒你喝水。父亲关切地问,能不能倒一点酒,老友说,不可以。只要你开了口子,就很难煞住。

真是贼不打三天自招,父亲对老友承认,他上周五喝酒了,喝了略多,多少?白酒一斤半。也就是从那时起,心脏觉得不舒服。

我猜,父亲此刻心想,只要能够度过此劫,别说戒酒,断食也没什么。人,皮连着肉,肉连着骨,忘身外之物易,忘身难。

病人的心理是脆弱的,平时的权威尊严,在病床上面对一堆管子顿时形崩。勉强维持自尊的就是尽可能忍耐。忍受痛,忍受未知的命运。只有睡梦中的叹息透露出一点秘密,随着一个翻身,又掩盖住了。

父亲一生经历过几次大的挫折,有两次还是我给他带来的。这次肯定是最大的一劫,该轮到我为他清理麻烦。

3.2

父亲醒了,我们聊了一会天。他感慨,以前以为癌症可怕,现在发现癌症虽坏,但该说的话、该做的事都不耽误,而现在这病更可怕。无论我们讨论到什么病,父亲都能举出村里的例子。某某脑血管破裂,躺在床上还可以吃饭,但已没有意识。某某猝死在马桶上。村是一个有活力的好地方,信息人情都畅通,好比血管流畅的心脏。

手术已经过去60小时,问父亲最痛苦的是什么,他说,不是心绞痛的时刻,不是放支架的时刻,而是术后绑止血带的18个小时。

由于支架是从手臂上的血管放到心脏里去的,术后需要把这个血管给按住止血。方法有两种,第一种是花钱绑止血带,第二种是不花钱的人工按压。病人及家属往往迷信科技,尤其迷信花钱的科技,就选择了第一种。

止血带为了让手术的血管不出血,把整条手臂紧紧绷住,使得胳膊长时间出去失血状态。父亲形容这样的感觉让人五筋六受,我让他用痛苦指数1-10来衡量,他说是8。

在8级疼痛的重压下,父亲挺了8个小时,后来护士过来放了一点压力,疼痛降为5级,他又挺了10个小时。

而他始终吭都没吭一声。

如果换成第二种方法人工按住,虽然要不间断按24小时,但是只要人多轮换,就不是问题。关键是,人按只需要按住手术血管,不糊整个手臂不通血,病人能避免这种无谓的痛苦。

3.3

隔壁床的老丈,经常会发出诅咒。他也是做了心脏手术,但偏偏赶上拉肚子,每次儿子帮他解决人类最基本的问题时,他都低低地用带着浓痰的喉咙说:“我X煞恁娘啊。”

父亲的忍耐品质是村庄培养出来的。

晒着下午的阳光,母亲给我讲村中的生老病死以及人们的逆来顺受。

对于无情的命运,不接受又能怎么样呢?

父亲已经跟我商量,给他房间里的电脑装上游戏大厅,以后打牌就在自己家里,之前,他是在院子里的老年活动中心打,人声鼎沸,二手烟缭绕。

我们做计划,有时并非真的为了执行,而是让自己心里好过一些。

4. 陪护日记 DAY 4 (2016年3月18日)

4.1

在父亲住院的日子,谈论他的孙子王元澄始终是他最大的安慰。死确实可畏,但是想到自己的生命在子孙身上得到延续,也就增添了战胜死亡的幻觉。

我终于向父亲发出了邀请,请他参加元澄君的大学毕业典礼。这个邀请并不真诚,因为连邀请者也不能保证到时候一定出席。元成君今年才四岁。

随着陪护的时间增加,一些细节渐渐显露出来。例如,我通过母亲知道了他在抢救路上说的一句话:“生命真是脆弱啊。”

这话在舞台上说出来平淡无奇,但在拉着警报摇摇晃晃的救护车上说出来,就不一样了。

我如果是父亲,会在半夜,似醒未醒之际,对自己说:“这是一场梦。醒来!”

醒来发现,一切都是真的,BLOODY REAL,血淋淋的真实。

对于病人来说,黑夜倘不在睡觉,应是最难熬的。为自己的遭际埋怨,为自己的错误后悔,为未竟的心愿不甘。有苦不能诉,有叹息都咽到肚子里,这时,也许看到旁边面对电脑打字的儿子,想到不谙世事嬉笑玩耍的孙子,竟略有一点释然。抬头看看命运的重锤,嘴角微微一弯。

加缪写《西西弗神话》的时候没有躺在心脏外科的病床上,那句“没有蔑视战胜不了的命运”,像个中学生作文里红笔勾出的警句。6小时的抢救,18小时的止血带缠臂,三天三夜在病床上插满管子,哲学家先生,等这一切发生在你身上,再来谈谈蔑视。

现在是凌晨两点,父亲醒来,不知道何时才能睡去。我还是不要装成忙碌的样子,去跟他聊聊天吧。

4.2

今天第一次跟父亲发生冲突,现在想来后悔极了。

起因是母亲要从县城来市里的医院送饭,但是她自己没有单独坐过长途车,也不会打的,我就说回家去接她。父亲知道后坚决不允。我带着以往的惯性顶撞了一句,同时说了一句很伤人的话:

“好像你自己啥问题都能解决似的?”

这话一出口我就知道错了。父亲不再说话,但是看见显示器上心率和呼吸频率都在增加。我赶紧服软,说那就不去接了。但是转过身去,看窗外雾霾中的朝阳。留给他的只有一个后背,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在我内心,渴望母亲来医院,哪怕待一个小时,我也觉得有了主心骨。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已经被医院的浓云惨雾给感染。凌晨五点,已经久违的噩梦降临,睡梦中我感觉要被死神掠走了,醒来发现侥幸还在人间,但再也不敢睡。

但这都不是可以顶撞父亲的借口。从少年开始,我内心一直住着一个起义军,而父亲就是统治者的肉身代表。当我的无因反抗被一次次镇压下去之后,父子之间,已经积蓄了太多的张力。有时会爆发,更多时候是压抑。

少年心中的父亲总扮演一个“败兴人”。大学时候,我有一位关系不错的外教,春节期间无处去,我就想请他到我老家来过年。跟家里说了之后,父亲如临大敌。首先,说外国人来小县城会引起轰动,根本无法接待。接着,说春节对于一家人多么重要,外人来过年很不合适。我最后只好红着脸向外教撤回了邀请。但是隔阂已经种下,我觉得父亲太不可理喻。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种焦虑。在小县城和小村庄,要想安全生活,最好的方式是不出头,用我们当地的话说叫不“脱俗”。枪打出头鸟,是生活的最基本经验。假如父亲当年开明到让一个美国人到家里过年,也就没有他后来的仕途发展和人脉关系了,而这两者也是生存的基本技能。此次心梗发作能躲过死神,就是这种生存智慧的福佑。

对于一个只知道索取的少年来说,我爽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今天跟父亲冲突完不久,母亲竟然自己打车来到了医院,而且是拼车,而且50公里门到门只花了20元。对于一位只有高小文化程度、从没有独立出过门、从没有打过车的的家庭妇女来说,这绝对是一个奇迹!

父亲并没有责备她,我想他心里也是安慰和喜悦的。在不可知的灾祸面前,还有什么比家人的团契更能慰藉人心呢?

今天的好消息是,经过医生查看心电图和综合诊断,同意父亲从CCU(监护病房),转入了普通病房。父亲终于拔去了浑身的导线和管子,从一个“异形”的造型,恢复成为普罗米修斯。

他很开心,在新的病房里,还兴致勃勃地看了会儿电视。

5. 陪护日记 DAY 5 (2016年3月19日)

5.1

父亲住的市医院是黄河三角洲地区最大的,因为它背后依托着医学院,集医、学、研于一体,非树小、墙新、画不古的新建医院所能比。既是地方医院,就有地方特色,那就是“人性化”。体现在,管理宽松,贴近人情。比如,允许家人陪护,可以在走廊搭地铺,在水房晾衣服。电梯间有人值守,别人为这是多此一举,以鲁北人民的素质,没人值班的电梯会超载、瞎摁、乱挤,这一切的成本都远远超过雇人开电梯。

在病床上,父亲说起北京三甲医院的不可理喻之处。上一次,送一个亲戚到北京天坛医院看病,领教了首都人民的厉害。黄牛、医托收费虽高,但好歹还能给患者带来方便,但是护工就是病人们的噩梦了。天坛医院不允许陪护,只能用本院的护工,而这些人垄断了病房,为减少屎尿带来的麻烦,经常给病人少吃少喝。由于病人们都是脑瘤患者,思维大都不清楚,护工们就吃拿卡要,处处揩油。态度蛮横粗暴,给病人清理护垫时,用力一扯,有的连着病人身上的皮肉也会给撕下来。每天上午,有一个小时的家属探视时间。病人们就像久旱遇甘霖一样,又吃又喝,病房里充满着活力与欢乐。而亲人们一走,护工们就像一群蝗虫一样扑了上去。

这些年来,父亲没少陪亲戚们去看病,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北京。一陪就是十几天,从求医托人,到病房陪护,从发现病情,到病程结束。这固然与父亲的重情重义有关,但更重要的深层原因可能是这片土地上孕育出的一种生存策略:生死互助。

我的故乡是一块贫瘠苦寒之地,是本省最后一个脱贫县。要想在这儿生活下去,人不能各自为战,必须以血缘和亲族为基础,结成牢不可破的联盟。

生老病死这样的大事,更不能离开亲戚的援手,尤其是兄弟姐妹、连襟这样的至亲。

父亲有一个发小,起点比他高很多,因为出身成分好,早早参了军,娶了城里媳妇。但这个媳妇非常寡恩少义。这位发小的亲妹妹得了癌症,到哥哥家来借钱。哥哥最后决定借给她一千元,最后城里嫂子说:

“一千不多吗?我看还是给她500,也别指望要回来了。”

父亲听说这件事,对他的发小说:

“要是我妹妹这个情况向我借钱,我立马就会把房子卖了,给她治病,你信吗?”

发小怎么回答的我不知道。其实,如果抛弃道德上的评判,父亲的重视亲情,也是他的生存策略吧。

从这次生病就看出来,虽然我第一时间不在家,但全部料理全赖父母亲的兄弟姐妹还有他们的后代,第一时间前来探望的,请了年假或者逃了班在医院昼夜看护的也是这些亲人。他们并没有义务非得这样做不可,如果不是由于父亲的好人品、多年积下的功德。

父亲文化不高,只有中专文凭。阅历不广,生活的区域从没跨出过县界。出身贫困,还背了个上中农的成分,无法参军。历尽挫折,好几次还是儿子带来的。但他身上有一种强大的生命力,能够在荆棘丛中,开出花朵,在虎狼丛中,谈笑自若。他豁达,乐观,不屈不挠,从来没有当着家人的面长吁短叹。他知道自己资源有限,但珍惜每一次机会,涓滴之恩,攒成涌泉。

这么好的一个父亲,我竟差一点失去。

想到这里,眼泪不禁再一次潸然……

感谢造物主,赐给我这样的慈父。我现在能做到唯一的事,就是陪伴。

6. 陪护日记第11日 (2016年3月25日)

2016年3月25日,父亲顺利出院,进入漫长、但同时也是不容掉以轻心的康复期。

截止到六月份,已经去医院复查过两次,情况良好。父亲也戒掉了烟酒,每天散散步,找老头聊聊天。他还惦记着参加能够参加区里的老年人乒乓球比赛,这恐怕是医生不允许的。

感谢天父,“我从前风闻有你,现在亲眼看见你。”(约伯记42章5节)

感谢家族和挚爱亲朋的关怀照料,感谢医护人员的仁心仁术。正是因为你们,才使得我父亲平安走过黑暗的幽谷,来到辽阔之地。

谨以此文,献给天下所有慈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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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卫纪行:救一人就是拯救全世界

Monday, June 6th,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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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为什么是中卫

2016年5月底到6月初,我参加了“微笑行动”在宁夏中卫的志愿者活动。吸引我参加的原因,不仅仅是韩凯医生和林静医师发起的“微笑行动”,还有中卫这个神奇的地名。

第一次知道中卫这个地名是读史学家赖瑞和的《杜甫的五城》。1989年,赖瑞和坐上广州开往长沙的火车,开始了他寻访唐朝史迹的旅程。他要找的是杜甫在《塞芦子》一诗中提到的五个地方:

“五城何迢迢,迢迢隔河水。”

这里的五城指的是唐代西北重要的五座军城:丰安(今中卫),定远(今平罗),西受降城(今五原以北),中受降城(今包头以北),东受降城(今呼和浩特以北)。 中卫居五城之首,自古以来就为塞上名城,黄河九渡之一的要衢,地处宁夏西部的黄河两岸,沃野百里,有“塞上江南的鱼米之乡”之称。

来中卫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新华书店,买了一本李福祥主编的《中卫史话》上,看到一段史料。

唐朝后期,包括今天中卫、中宁和海原在内的“三州七关”被吐蕃军攻占并统治了80多年,直到大中三年(849年),才被唐朝收复。彼时,居住在这些地区的汉人后代习俗都已被吐蕃同化。为了增加“三州七关”人民对于唐朝的向心力,唐宣宗下令组织这一地区的民众上千人,前往长安朝觐,并亲自登上延喜门城楼接见,“三关七州”人民大为感动,山呼万岁,当场剪发易服,恢复了先祖们的服饰。

中卫不愧为福地,自明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筑城置中卫县以来,600多年几乎没有遭受过兵燹,解放战争期间,中卫也是被和平解放的。

然而稍稍熟悉中国西北地区清史和近代史的人都知道,这里的周边可不是一片太平乐土。其冲突,不比世界上任何一个热点地区少。其惨烈、其痛彻甚至超乎今人的想象。

而中卫始终守着她的沙坡头、一碗泉、长流水(皆是本地地名),躲避着这一切。但是,也并非对周围的巨变毫无反应,这可能是中卫寺庙众多的一个原因吧。

“微笑行动”选择中卫而不是银川作为活动举办地,主要是因为这里更靠近宁夏的欠发达地区,来往交通比较便利。

等大家来了之后才发现,选中卫真是选对了。中卫人古道热肠,热情好客,作为“微笑行动”大本营的中卫市人民医院,更是给予了鼎力支持。 这一切都是民风使然。

晚上,散步在中卫市中心红太阳广场上,遇到一位爱好天文的老者在出租望远镜,我花了五元钱看到了木星和它的两颗卫星,老者还免费让我看了火星。

在中卫买东西,没有不抹零头的,这让在南方生活的我们感到既新鲜、又温暖,要知道,在长三角地区,哪怕零头是一毛钱摊主都会跟你要,等你翻遍了钱包和裤兜无奈地摊摊手,对方就定定地看着你,等着你拿出一张整钱,再甩给你一把钢镚儿。

二、为什么做公益

来中卫之前,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是什么力量把大家吸引到公益活动中来?

我曾想,也许是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流落到一个孤岛上,就像美剧《迷失》(LOST)那样,只有团结互助,才能救人救己,所以,我们都选择了“同生独亡”(We live together, die alone.)

国外有一种“病夫利他”理论,认为很多自身健康有缺陷的人,更容易对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所以更倾向于做出一些利他行为。典型的例子是古巴革命者切·格瓦拉,他由于从小就患有严重的哮喘病,发作起来常常游走于 生死边缘,因此,对战友对穷人的疾苦格外关心。每次行军打仗,他都主动为战友去背子弹袋,也常常分给别人自己的军粮。

然而,在中卫与“微笑行动”志愿者的过程中,我不能确定这个假设你是否成立。在志愿者之中,我看到了许许多多无忧无虑的面容,他们来到这里,并没有带着过去沉重的历史,也不是为了来寻找救赎。是纯良的本性向他们发出召唤,来分担唇腭裂患儿们的痛苦。在帮助这些患儿的过程中,他们得到了单纯的快乐,这快乐如同那些在沙滩上堆着城堡的儿童。

不止一位志愿者告诉我,做公益会上瘾。这种瘾就是一种把个体融入集体的渴望吧。它让我们每个人不再是孤岛,也让丧钟不再为孤单的个体而鸣。

卓玛是“微笑行动”下一站玉树的联络人。为了让高原牧区更多的唇腭裂患者们得到这个福音,她使用了最原始却也最有效的传播手段:利用庙会、学校放学等人群聚集的机会,发送“微笑行动”的宣传单。

跟孩子们打交道是卓玛最擅长的,因为她曾经做过数学和藏语老师。然而,一次因公意外,让她告别了热爱的三尺讲台。那一年,身为班主任的她带领孩子们出去游玩,由于山势陡峭,她生怕出一点意外,全部注意力都在欢呼雀跃爬山的孩子们身上,结果自己一不小心踏空,摔下山坡,右臂受伤。在送医就诊时,由于当地医疗条件较差,造成右臂多处组织不可逆转的损伤。直到今天,她的右臂不敢用力,行动受阻,每到下雨阴天,则疼痛难受。有鉴于此,卓玛不得不忍痛告别了一线教学岗位,转而在学校担任一些行政工作。

谈及往事,卓玛不怨天、不尤人,把这一切看得像高原上的草青草枯、花开花落一样自然。

在“微笑行动”走进中卫的这一站,她负责把患者护送到手术室,她用恳切的话语和温和的微笑,安慰着焦虑的患儿和家属。只有亲身经过了伤病折磨的人,才能护送患者经过黑暗的幽谷,抵达可安歇的水边。

这就是卓玛,她像高原上的天风,吹来吹去,谁也不知道她的方向,但是哪里有孩子们的需要,她就出现在那个地方。

她为什么来微笑行动?难道不是为了忘掉那些私人的恶梦吗?

这样的问题,只能留待合适的机会再问。

三、怎么帮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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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位志愿者给我讲了一个亲历的悲伤的故事。由于对于病情较严重的唇腭裂患儿要进行全身麻醉,而全麻对患儿体重有着严格的要求。有一位家长带来的患儿,体重称了两次都不达标。他说要带孩子去一下卫生间,等回来的时候,他要求为孩子重新称重。这次一称,重量增加了500多克,居然达标了。这位志愿者非常奇怪,就告诉了医生,撩开患儿的衣服一看,里面塞满了重物。志愿者的眼睛湿润了。

患儿的家长央求道:“我们来一次不容易,就给我们做了吧。”医生向他耐心解释了如果体重不达标全麻对于儿童的危险性,并且为他专门咨询了儿童营养专家,告诉他如何让患儿先增强营养,等到下一次再来中卫的时候,一定会给这个孩子做。

谁不想多帮助一个孩子?然而,医学是由严格的理性所组成的学科,在冰冷的数据面前,谁也没有办法。

今天微笑病房还发生了一件事。一位少女,由父母陪伴而来,就在即将走进手术室的时候,他们忽然要选择放弃手术。问起原因,是因为少女的父母觉得,这次只能修复一侧嘴唇,不能修复鼻子,做不做意义不大。

“微笑行动”的医护协调汤黎敏医生还有在场的志愿者们对其进行了耐心的劝导。虽然修复单侧嘴唇,不能根治患者的问题,但是至少能让她更漂亮一些呀。鼻子修复整形是一个大工程,可以将来有了钱、条件成熟的时候,慢慢地做,但是放着眼前大好的手术机会不利用,下次就很难遇到这些国内顶尖的专家了。

经过大家好说歹说,少女的父母同意继续让女儿做手术。大家看到,少女白璧微瑕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感激的微笑。

那一刻,作为志愿者,我觉得生命真的活出了片刻的意义。

四、为什么善念很重要

关于人类社会的发展,有着各色各样的理论。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认为,推动人类进步的不是物质,而是人的观念和思想。

一个思想一旦形成,就成为独立于政治、经济环境的力量,它像风中的种子,按照自己的意思飘荡,落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遇到合适的土壤、水分和阳光,它就开始生长,长成什么,连当初散布这种思想的人都没有想到。

在我看来,“微笑行动”救助的人群再多,也无法覆盖国内所有贫困地区的患儿。但是,韩凯医生和林静医师在26年前发起的这个公益活动的最大意义在于,传达了一种善念。而这种善念通过传播所迸发的力量是难以估量的。

“微笑行动”每到一个地方,受益者不仅仅是唇腭裂患者及其家属,还有那些当地的志愿者,当地的医护人员,甚至是不相关的旁观者。因为大家惊奇地发现,原来医患关系可以如此地和谐,原来病人可以得到温柔的接待,原来病房可以充满微笑,原来世界可以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不仅如此,“微笑行动”这样的慈善行动超越了一切纷争和对立,为和平播撒下未来的种子。

仇恨能留下种子的地方,善良当然也能!

想象一个世界, 没有痛苦孤绝, 人们诗意安居, 只为和平而活。 你笑我痴人说梦, 可痴人不止我一个。 那么请你也加入进来吧, 让我们来改变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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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少了一个担忧的孩子,多了一个美丽的母亲

Saturday, June 4th, 2016

梁菊梅的家并不好找,尽管开车的志愿者“雷锋哥”是对青海非常熟稔的本地人,但也开了好几段弯路,问了四、五个行人,才在一排排白杨整齐值守的小村落里找到了她。她家门口有一棵大槐树,整齐的农家院落里,一条狗紧张地吠着,它似乎已经感觉到主人马上要出远门了。

陪同梁菊梅一同上路的是她的二女儿,为了督促母亲去参加“微笑行动”,她特意从内蒙火速赶了回来,匆忙中甚至没带手机,或许这就是杜甫诗里说的“漫卷诗书喜欲狂”吧。

要不是女儿的力劝,53岁的梁菊梅是无论如何不肯去报名参加“微笑行动”的。9岁那年,她在青铜峡市的医院做过一次唇腭裂手术,但是由于技术原因以及后续整形没有跟上,她的嘴型依然有些畸形。结婚后,为了养育三个子女,她根本顾不上自己的容貌,只知道整日在田间地头劳作。2016年,当“微笑行动”来到宁夏中卫的消息通过镇卫生院通知到她本人的时候,她还十分犹豫。“自己年纪这么大了,接受手术还有意义吗?”“亲戚和乡邻会怎么想?会不会笑话自己?”关键是对于第一次手术失败的伤痛回忆,还萦绕在她的脑海。“如果挨了刀、受了疼,效果还不好,那不更划不来吗?”

一路上,除了女儿在一旁宽慰之外,随行的志愿者也用专业的知识、通俗的语言耐心地劝导着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微笑行动”的福音不仅仅带给孩子们,也带给成年人和老年人。“我们曾为69岁的老人做过唇腭裂手术,跟这位老人家比起来,您实在太年轻了。”志愿者的一席话,让梁菊梅偷偷抿着嘴笑起来。

前往中卫的旅途并不顺利,路上一辆运奶车翻倒在路旁,堵住了道路,一车牛奶都洒到了地上。梁菊梅和女儿悄悄说:“这得浪费多少钱?看来,干哪一行也不容易。”

梁菊梅感慨是有原因的。她和丈夫有17、8亩责任田,加上承包来的流转地,全家共种了近80亩耕地。主要种植水稻、麦子和玉米。她感叹粮食卖不出好价钱,玉米的价格才0.8元一斤,而农药化肥的价格却天天在涨。

本来她的丈夫也要陪她去中卫,但是由于最近要抢水浇地,根本不敢离开村子。庄稼不收年年种,作为农民,他们只知道种地是自己的本分。

对于来自杭州的韩凯医生来说,他的本分就是把健康和微笑带给唇腭裂患者。26年来,他与林静医师共同发起的“微笑行动”,已经为3万多名与梁菊梅类似的唇腭裂患者免费做了手术。大医精诚,大爱无疆,对于贫困地区的唇腭裂患者来说,他们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天使不仅存在,而且就在身边。

载着梁菊梅的志愿者车辆马上要到中卫了。趁着母亲睡着的工夫,她女儿告诉志愿者一些小秘密:原来,母亲的嘴部畸形在他们家是天字第一号禁忌,如果谁不小心提了,就会让母亲觉得受到了歧视和羞辱。这么多年以来,大家都习惯了假装一切都正常,假装唇腭裂不存在。固然,子不嫌母丑,大家对母亲的容貌已经习惯了,可是遇到有外人在的场合,大家才忽然明白什么是冰冷的现实。有些东西,无论怎样避讳和隐藏,都一直在那儿。

她女儿坦陈,这几年兄弟姊妹都已成家立业,如果让母亲自费做这个手术,大家凑一凑,也能掏得起这钱。但是,如果没有“微笑行动”这一外力推动,家里谁也不敢提议让母亲去做手术。是“微笑行动”让全家人坦然面对唇腭裂这个恶梦的。

2016年6月1日,梁菊梅顺利通过了“微笑行动”的筛查。

2016年6月2日下午,梁菊梅成功接受了唇腭裂手术。

她的丈夫第一时间打来电话,问女儿手术的情况,并且要跟妻子通话。女儿教训了他两句,说妈妈全麻还没有完全清醒呢。电话那端传来憨厚的笑声,这笑声融化了西北汉子心头的冰雪,像一股清泉流进这户农家。

窗外,一场新雨之后,绿荫如盖,鲜花欲燃,朗朗大美的天空中,漂浮着几朵白云。病房里患者家属一个清浅的微笑,让空气都跟着摇晃起来。

毫无疑问,世界上少了一个担忧的孩子,同时多了一个更美丽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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