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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聚会

Wednesday, September 14th, 2011

已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双手紧紧握,名怕叫不对。尴尬报家门,双目放光辉,好比考古队,发掘马王堆。拂去尘与土,面目未全非,寒暄复欢笑,不觉天已黑。

接到高中同学毕业20周年聚会的通知,我坐了两小时的飞机、三小时的大巴,赶回家乡,参加这次难得的盛会。据说,有两种人不喜欢参加同学会,混得特别好的和混得特别差的,而我混得不好不坏,正好没有压力,用家乡的谚语讲:“不骑马,不骑牛,骑个毛驴坐中游。”

我们班这次同学会准备已久,其中有两个人出力最大。一个是在家乡当律师的刘同学,一直忙里忙外地张罗,一个是在上海开厂的牟同学,他负责为本次聚会的住宿和酒宴埋单。但为了给同学们留一些面子,他并没有把全部费用一起结掉。我们每人象征性地交了100元,算是印刷纪念册的费用。

同学会最尴尬的一刻是有同学驾到,直呼我的名字,我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个人叫什么。只好握住对方的手,一边含混地寒暄着,一边在大脑里拼命搜索已经受损的数据库,然而却是徒劳的。直到另外一个同学斜次里杀出,握住他的手喊“殷树滨”,我才如释重负,在一旁帮腔说:“树滨啊树滨,想不到这么多年,你的模样一点都没变。”

我承认,看到班上女同学的那一刻,有一点惊悚,想必她们看我也如是。岁月,像一个后现代的艺术家,极尽各种夸张和变形的手段,把风度翩翩变成了大腹便便,把顶花带刺变成了护花红泥。班花没有来,自从毕业那年,全班第一名的男生追她不得而退学之后,她就变得愈发沉默,毕业后切断了跟所有同学的联系。而关于那个退学的男生的最新消息,还是十几年以前的:他退学后,精神不稳定,挥着锄头追他的父亲……

怡然敬老师,老师连声叹。早知你光棍,不禁你早恋。政治张老师,教我马克思。举身边事例,讲物质意识。“农村男同学,你爹在种地,你却传纸条,姑娘家城里,经济无基础,上层建个屁。只有考上学,才有出头日。”

尽管老师们都接到了邀请,但最终到场的只有三位,教数学的杨老师、教物理的张老师和教化学的王老师。最遗憾的是教政治的张老师没有到场,他的故事最多,除了我这首打油诗提到的这件事之外,他还有一件趣事。20多年前,由于教师地位不高,加上他其貌不扬,在县城里难以找到女朋友。学生中流传着一个关于他的段子。他出差到北京,回到学校里跟人讲:“北京的女的围着我转。”大家都很纳闷,在小县城,女的都看不上他,怎么到了北京就走了桃花运。后来才知道,他在北京理了个发,那理发师是女的……

一晃二十年,先生头已白,一生种桃李,半世站讲台。今日见学生,未语泪已倾,命运实多舛,浮生浪涛惊。“谢谢同学们,不忘师生情,给我们勇气,惊涛对残生。”

张老师是我的班主任,他年轻时,成绩优异,只因高考的时候,他的班主任在毕业鉴定上的一句评语,决定了他的终生--“该生不可录用”。我高一的时候,他似乎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对我要求最严,期许最多,他曾私下给我四个字的评价“恃才傲物”,我当成褒义词,默默地高兴了一个青春期。

杨老师同样命运多舛,他年轻时曾穷得吃不上饭,好不容易,从校长的位子退休,女儿车祸丧生,他形销骨立,须发皆白。站在话筒前,他的语调平静:

“20年过去了,同学们有的当了大官,有的发了大财。现在20年后再聚首,还忘不了我们,我谢谢大家了。”说罢,他弯下了腰,鞠了一躬。

全场寂静无声。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醉意朦胧之中,我听到了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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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会

Wednesday, September 7th, 2011

已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双手紧紧握,名怕叫不对。尴尬报家门,双目放光辉,好比考古队,发掘马王堆。拂去尘与土,面目未全非,寒暄复欢笑,不觉天已黑。

接到高中同学毕业20周年聚会的通知,我坐了两小时的飞机、三小时的大巴,赶回家乡,参加这次难得的盛会。据说,有两种人不喜欢参加同学会,混得特别好的和混得特别差的,而我混得不好不坏,正好没有压力,用家乡的谚语讲:“不骑马,不骑牛,骑个毛驴坐中游。”

我们班这次同学会准备已久,其中有两个人出力最大。一个是在家乡当律师的刘同学,一直忙里忙外地张罗,一个是在上海开厂的牟同学,他负责为本次聚会的住宿和酒宴埋单。但为了给同学们留一些面子,他并没有把全部费用一起结掉。我们每人象征性地交了100元,算是印刷纪念册的费用。

同学会最尴尬的一刻是有同学驾到,直呼我的名字,我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个人叫什么。只好握住对方的手,一边含混地寒暄着,一边在大脑里拼命搜索已经受损的数据库,然而却是徒劳的。直到另外一个同学斜次里杀出,握住他的手喊“殷树滨”,我才如释重负,在一旁帮腔说:“树滨啊树滨,想不到这么多年,你的模样一点都没变。”

我承认,看到班上女同学的那一刻,有一点惊悚,想必她们看我也如是。岁月,像一个后现代的艺术家,极尽各种夸张和变形的手段,把风度翩翩变成了大腹便便,把顶花带刺变成了护花红泥。班花没有来,自从毕业那年,全班第一名的男生追她不得而退学之后,她就变得愈发沉默,毕业后切断了跟所有同学的联系。而关于那个退学的男生的最新消息,还是十几年以前的:他退学后,精神不稳定,挥着锄头追他的父亲……

怡然敬老师,老师连声叹。早知你光棍,不禁你早恋。政治张老师,教我马克思。举身边事例,讲物质意识。“农村男同学,你爹在种地,你却传纸条,姑娘家城里,经济无基础,上层建个屁。只有考上学,才有出头日。”

尽管老师们都接到了邀请,但最终到场的只有三位,教数学的杨老师、教物理的张老师和教化学的王老师。最遗憾的是教政治的张老师没有到场,他的故事最多,除了我这首打油诗提到的这件事之外,他还有一件趣事。20多年前,由于教师地位不高,加上他其貌不扬,在县城里难以找到女朋友。学生中流传着一个关于他的段子。他出差到北京,回到学校里跟人讲:“北京的女的围着我转。”大家都很纳闷,在小县城,女的都看不上他,怎么到了北京就走了桃花运。后来才知道,他在北京理了个发,那理发师是女的……

一晃二十年,先生头已白,一生种桃李,半世站讲台。今日见学生,未语泪已倾,命运实多舛,浮生浪涛惊。“谢谢同学们,不忘师生情,给我们勇气,惊涛对残生。”

张老师是我的班主任,他年轻时,成绩优异,只因高考的时候,他的班主任在毕业鉴定上的一句评语,决定了他的终生--“该生不可录用”。我高一的时候,他似乎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对我要求最严,期许最多,他曾私下给我四个字的评价“恃才傲物”,我当成褒义词,默默地高兴了一个青春期。

杨老师同样命运多舛,他年轻时曾穷得吃不上饭,好不容易,从校长的位子退休,女儿车祸丧生,他形销骨立,须发皆白。站在话筒前,他的语调平静:

“20年过去了,同学们有的当了大官,有的发了大财。现在20年后再聚首,还忘不了我们,我谢谢大家了。”说罢,他弯下了腰,鞠了一躬。

全场寂静无声。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醉意朦胧之中,我听到了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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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村庄(综合版)

Sunday, November 28th, 2010

1、我们村叫丁家村,我在那里出生并且生活到18岁,每年都要回去两回。我们村并无一户人家姓丁,村名的来历据说是因为全村只有丁字路口,没有十字路口。

2、我们村第一个被打成反革命的人是王二大爷,一天生产队社员们都在田间集体锄地,天上飞过一架飞机,二大爷忽然举起锄头,用柄对着飞机,做射击状。结果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

3、第二个被打成现反对是位高中生。我村农民每年要被征徭役,大修水利工程,家乡话叫“上河工”。高中生在工地上赋诗一首:“车如龙,人如蚁,今朝又出隋炀帝。”被告发后游街示众。

4、村长在社员大会上讲话,念稿:“十月革命一声炮”,翻页时纸粘住,停顿良久,听众议论纷纷:“准是臭了”,校长翻过一页,大喝:“响!”

5、王四大爷在族里德高望重,每逢丧事,必率众拜祭,三十六拜不重复。隆冬大祭,他穿免裆老式棉裤,不慎起身时棉裤落地,恰巧那天没穿裤衩。羞惭归家,连夜上吊自尽,全村无不为之叹息。

6、小时候村里唯一的个人通讯工具就是喉咙,炊烟升起,牛羊下来时,总可以听到村里妇女的悠扬呼唤:小啊,快点回家吃饭了!民谚:“黏粥座到锅里了,太阳落到窝里了”。

7、但是村南小六再也没回来,他被牛蹄踩的小坑里的一汪水给淹死了。疾跑,绊倒,脸戳到牛蹄坑里,水呛入肺而死。

8、刘老汉视牛如亲,爱牛如命,相伴十年,安然无恙。一日,在田间,牛忽然狂奔而来,冲刘老汉当胸抵去。老汉立仆,不治而亡。乡亲把牛捉住,堆柴烧之,无人食其肉。

9、二奶奶终于死了。她最大的爱好就是听墙根,而且是听儿子和儿媳的墙根,第二天再用收集的黑材料痛骂儿媳。后来大家分析二奶奶的心理,说她可能是年轻时守寡造成的变态。

10、在我们村,认为最缺德的五件事是:敲寡妇门,挖绝户坟,打瞎子,骂哑巴,往井里撒尿。对于法律认为的犯罪,大家反而很宽容。

11、小时候,我在姥爷家住,姥爷说,你要是夜里干渴了,一定要告诉姥爷。我知道原因。这村有个孩子,夜里喊着口渴要喝水,他舅舅犯懒,没理他。第二天早晨,这个孩子死了。

12、铁蛋结巴,自幼姥姥养大。19岁那年,他正切菜,姥姥说:铁蛋啊铁蛋,白养你了,你跟姥姥不亲了。铁蛋向天赌咒,口不成句,手起刀落,一节小指飞到地上,乱跳如活物。

13、王老汉性子特别倔,他挑着两担刚刚收割下来的谷穗,往家里走。忽然起风了,无论他怎么找平衡,担子都被吹得歪歪斜斜。他把担子一扔,抄起扁担,狠狠地朝一捆谷穗抽去,只打得谷子满地都是,他走后,飞来一地麻雀。

14、村里的孩子们都讨厌蛇,几乎每见到一条就打死一条。但老辈人说,蛇能自救。于是,每次处死一条蛇,我们都把它身体铲断成三截,分别埋在不同的地方。

15、在生产队里的日子,村子叫大队,分成14个生产小队,因为所辖土地的墒情不同,小队之间收入也有差别。当时有句童谣:12队穷,13队富,14队穿着豁裆裤。我家在13队。

16、每到晚上,社员收工后,都来到生产小队的会计室。我现在记忆里还有点燃马灯的煤油味。达人们抽着烟,爷爷在账簿上记着公分。电在我们村还没有诞生,最奢侈的电器是收音机。

17、收音机,我记得我家里有一台红灯排晶体管收音机,我童年所受的一切文学教育都来源于它。有一天听完一个节目,我在村子里狂奔,去找大我四岁的新蕾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知道吗?金达莱就是杜鹃花!”

18、为了洗被单,母亲从村子里最富有的人家借来了全村唯一的大铝盆,由于用搓衣板不慎,铝盆内侧划了一道印子。当时,全家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还?我印象中,母亲长吁短叹了一夜。

19、我家终于盖起了自己的院子,那是我记忆中最美的院落。四间大瓦房,有个大天井,院门朝东,面对着田野,门口有两棵树,一棵是榆树,另一棵是小榆树。

20、我小时候很没出息,一旦拂逆我意,我就背过气去。这是姑姑说的,有一次,我哭着闹着要去邻村看电影,她不抱我去,我立即气得短暂昏厥。现在想来,也许当时是我装的。

21、村子里有个哑巴,哑巴比我大几岁,哑巴喜欢唱歌,他只唱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哇哇哇哇哇哇哇……”后来,哑巴在湾里淹死了,村里也就没有了他的歌声。

22、母亲帮人织布,那户人家的孩子送给我几个吃剩下的核桃壳,告诉我只要种下去,春天就会发芽,明年就有核桃吃。我种了。

23、春节回家,看到我们村老光棍二宝,坐在门洞里哭。我问他哭啥。他说:“俺不孝顺。街坊四邻的老太太都有儿媳妇,可以打过来,骂过去,俺娘却没这个福气。这样下去会憋坏的呀!”

24、每到过年,总会有人因放炮仗而受伤。不过杨老汉伤得最离奇,他眼神不好,到别人家里串门,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只芯子断了的白炮仗,很高兴地说,谁放这里根烟卷。放到嘴里,点燃,bang!!!

25、忆苦思甜,杨老汉被请到主席台上讲话,面对扩音器,他激动得满脸通红,说,要不是毛主席,俺咋能在这喷雾器里讲话。

26、有一首忆苦思甜的歌“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其中有句歌词:“地主逼债好像那活阎王”。杨老汉演唱的版本是:“地主的鼻涕好像那活螃蟹。”还挺形象。

27、李老师以强奸罪名坐牢多年,释放后生活无依,以撮鞭炮为生。有一年到我村里推销,他早年的学生们对他非但不歧视,而且尽力帮他卖鞭炮。最卖力的我远房大叔,提着炮仗,挨家挨户磕头:叔,婶子,我来给你们送炮仗拜年来了!

28、刘部队据说也打鬼子,有一年鬼子的船队开进徒骇河,刘部队掏出盒子枪,朝桅杆就是一枪,那帆立即萎顿落下,鬼子仓皇落水逃窜。要是搁在现在,鬼子肯定都被河水给熏死了。

29、看到做土匪很吃香,有个瘫子也动了心,他用烧饼削了一只手枪,把自己撑到高粱地里,远远看到一个骑马的人,他举起烧饼枪说,快把钱扔过来,你不老实,等我站起来你可就麻烦了!

30、大喜光棍多年,好歹有人来说媒,不久媒人安排见面。当姑娘走进来,大喜本能地捂住胸口,媒人问,咋了,你胸口疼吗?大喜憨笑着说,不疼,我以为她来抢我的毛主席像章。

31、从5岁起,我记忆里就残存了一种芳香难言的味道,直到15岁那年重新吃到它,我才记起那是香蕉。我想起,那是我的舅姥爷从广东带回来的,我分到了一只。难怪那味道永远驻留在我记忆里。

32、快跑快跑,我跟着一群孩子狂奔到村外,看拉练的解放军。他们支着大炮,但最吸引我的还是一口大锅里的鸡蛋炒辣椒。我的记忆告诉我,解放军好像给我夹了一筷子吃,但事实上很可能我只闻到了它的味道。啊,那么香的鸡蛋,那么辣的辣椒……

33、一只彩色的小鸟落在苹果树上,我不敢走过去,生怕把它吓跑;两个可爱的女生坐在我的座位上,我隔着玻璃窗不敢回教室,生怕她们像鸟儿一样飞走了。

34、我曾被认为是个神童,有一年,我的数学课本不小心从炕上掉进了尿盆,我干脆把它扔了。凭着超强的记忆,把同学的数学书从头到尾背了下来,当老师看到我不看课本,做教材中的练习题的时候,他着实吃了一惊。

35、没书可看,整个童年都没书可看,我苦苦寻找一切可读的东西,包括一本计划生育宣传手册。

36、我一个人在冰上走,月亮照在冰上,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童年的早晨,上学路上,我一个人在冰上走。

37、在我们村最为人不齿的事是做贼,最狠的骂人话是“贼种”(贼留下的种)和“贼里不要的”(连贼都不如)。

38、他的名字叫安,是小姨的小叔子。有一年上河工,村里的成年男子都被征集起来到离村60里的地方大修水利工程。有人说安偷了别人的东西,为证明自己的清白,安上吊死了。

39、快30年过去了,我依旧想对那个站在我面前看电视的男人说,我真的没有偷你的东西,连偷的想法都没有。我至今在无法解释,为什么我的手会伸到你的裤兜里。你大叫起来,我拼命解释。那是在面粉厂,上百人围着一台彩电,看审判四人帮。

40、我和小勇一起拽着那个大葫芦,瓜藤挣断,我俩摔到了沟渠的泥浆中。两天以后,小勇的父亲回到家说,生产队里留着做种的一颗大葫芦被人偷走了。小勇的娘指指屋顶,说,你看那里。葫芦被交还生产队。我害沙眼一个月。

41、出租司机指着那个村子对我说,那就是那个贼村。村里家家户户以偷超市为业,偷遍了全省。外人进村就被领进各家挑选便宜货,销不了赃就自己用。所以经常看到老娘们穿李宁运动裤,老头在田间地头休息,渴了打开一听可乐。

42、没人统计过,30年来村里多少人死于自杀,或是与人斗气,或是自证清白,或是没有盼头,他们用一根绳子、一瓶农药结束了煎熬。

43、村南一对夫妻吵架,双双喝农药自杀。留一双儿女,让老汉抚养。祖孙三人住在地窨子一样的破房子里。爷爷去世后,孙子以偷自行车卫生,孙女到饭店当了小姐。

44、偷自行车的小华,被通缉后逃跑,到了一家砖窑做苦工。警察抓住他时,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黑人。在被解押的路上,他对警察说:请你们一定告诉我妹妹,不要走错路啊。满车人无不流下同情的泪。小华因盗窃案值大,又是累犯,被判10年有期徒刑。

45、孤寡老人四奶奶,每天下午四点就关门闭户,早早地睡下,去年腊月二十九这天也不例外。第二天就是除夕,她两个远方外孙女来送年货,叫门不开,就从不高的院墙翻了进去。

46、村子里响起两个女人的尖叫声,人们赶来才发现四奶奶已经变成了一截焦炭。经分析还原现场,四奶奶半夜碰倒了煤炉,棉裤着火,她从里屋爬到外屋。试图到舀水自救,但缸里的水被冻住。

47、烧焦的四奶奶右手拿着舀子,左手拿着几张烧焦的钱,桌子上还有另外的600块。她在弥留之际,想到的是把怀里的钱掏出来,留给后人。众人一阵唏嘘,都在感叹了养儿防老是多么重要。这事就发生在2009年。

48、冬天是捉奸的季节。人们浩浩荡荡,悄悄向一间小屋逼近。被戴了绿帽的男人刚往里冲,被族里的老人一把拉住。老人举起镐头向门撞去,门开,砰然掉下铡刀一片。众一拥而上,把被窝里的男女挟裹而出,扔上拖拉机向公社开去。

49、春节回乡又见“阴亲”盛行。所谓“阴亲”,学名叫“冥婚”,说白了,就是给死去的人讨一个死去的人当老婆,让他们在阴间结为夫妻,共赴和谐黄泉。

50、“阴亲”的起源,本来是为未婚死去的男女,举办的一个婚礼仪式,目的固然有迷信的成分,但更多是为了活者的人,即死者的家长,使他们能够成为“亲家”走动,得到一点安慰。但眼下,“阴亲”变成了赤裸裸的交易。

51、表哥村里一小伙车祸身亡,听说邻村一姑娘也刚车祸死了,死者家属连忙拜托表哥去提亲。因姑娘家获赔了30万,表哥知道这次要大出血,问女方多少彩礼,对方不肯说,表哥迂回问到女方住院花费8万,立即回村提了十万现金,订下这门阴亲。

52、找“阴亲”对于死去男丁的家庭来说,是典型的买方市场。因为,作为阴亲的另一方,女方,必须是未婚死去的,才有资格进入阴亲市场,男方,则不受婚姻状况的限制。

53、由于未婚死去的女子远远少于婚姻状况不限的死亡男子,“阴亲”市场出现了女方待价而沽、奇货可居的行情。现在找一门阴亲,男方至少要给女方10万元的彩礼,那些活着娶不起媳妇的人,死去就更娶不起了。

54、听说我们那儿一个未婚男青年死了,他家人打听到本县有一个未婚女子刚死,于是准备了15万去提阴亲。不巧,正好本地一做房地产的老板的爹死了,老板想为爹找个黄花闺女做阴亲,就甩出25万现金。最终,女子跟房地产老板的爹合葬。

55、有一女,丈夫死了,想改嫁。婆家说,可以,但是你死之后,必须跟我儿子合葬。女子跟新丈夫想了想,哪有嫁给张家,再与李家合葬的道理。干脆,为死去的前夫买个死去的姑娘做“阴亲”得了。

56、由于“阴亲”市场对女性的刚性需求,一些死去的未婚残障女性,也很抢手。本县有个本科学历的孩子死了,爹娘遍求阴亲不得,就给他找了一个经常裸奔的死去的智障女性合葬。

57、有个远房亲戚的女儿,十四岁那年死了,现在活着的话,应该有24岁了。结果,提阴亲的人也不放过,因死去的年代久远,加上亲戚为人正直,不想拿女儿卖钱,只象征性地收了男方2万元。后来,很多人说他钱收得太少了。

58、“阴亲”虽是陋习,但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华北农村对死者(尤其是男性死者)的重视。中国人大都不信奉宗教,但也绝非无神论者,对死后的世界,还是将信将疑。当然,“阴亲”也是办给活人看的。是一种家族财富实力的炫耀,山寨版的大阅兵。

59、早晨用了很大力气才推开屋门,我说:“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晚上父亲推开院门回来,像个雪人,他说:“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60、大雪把村里的沟沟坎坎都填平了,没有树的地方,根本分不清,哪是沟,哪是路。放眼望去,田野里看到有人推着自行车在奋力地走,一分神抬头再看时,那人已经不见了,又过了一会,只见他从雪里钻了出来。

61、团雪球打雪仗,那是必然的,但不是最歹毒的。当我站在教室门口看雪景,忽然觉得背后一阵冰凉急坠,一个寒颤,原来是脖领子里被塞进了雪球。

62、落在脖子里的雪,让我想起另一种冰凉,那是每一个小男孩的恶梦。家里某一个女性亲属,在不征得你同意的情况下,猛地往你脸上抹上一块雪花膏。仅仅出于礼貌,让你没有撞墙。后来你长大了,老婆把一块冰凉的面膜贴你脸上,恶梦又复活了。

63、在漫长的冬天,小姨来到我家。她最大的爱好是给我梳头,为了让我的头发能够服服帖帖,她开始在我头上吐唾沫。我很悲愤,又不敢得罪她,开始啪啪地打自己的头。

64、乡村的冬天,我们在打架,茫茫的雪地里,我们在打架,为了一盘军旗的输赢,我们在打架。我把这个小孩按到在地上,他年龄身量比我小,可辈份比我高。他哭着回家,我知道创了祸,就在小伙伴们的簇拥下,上他家去赔情。

65、冬天的玩具是火柴枪和手榴弹。用铁丝弯成枪,自行车链条做枪膛,里面塞满火柴头上剥下来的“火药”,皮筋绑定撞针,扣动扳机,撞击火药,啪地一声,手感跟真枪一样。用这把心爱的驳壳枪,我亲手代表人民代表党枪毙过三个小伙伴中的叛徒。

66、手榴弹是用木头削成的,在弹体上刻出一个凹槽,里面放上一个炮仗,把引信缠绕在火柴头上,扔手榴弹的时候,手勾住火柴盒的磷片,正好擦过火柴头,就会在半空中听到一声炸响。我们用手榴弹攻占了村西头坏孩子们的碉堡,一个草垛。

67、村西坏孩子把我俘虏后,让我平生第一次摸到气枪,那冰凉和沉重的枪体把我征服了。坏孩子们给了我一个烤熟的玉米,说跟着他们,天天都有烤玉米。我决定叛变,晚上和奶奶睡在炕上,我一边啃玉米,一边很慌张。

68、我发烧了,父亲连忙请来村里唯一的中医王二大爷。他给我号完脉,并不急着打针,而是先上了炕。父亲见势,就热了一壶酒,端来一盘虾皮鱼干。二大爷果然见多识广,他讲了一个飞行员冷冻30年后来又复活的故事,因为他是二大爷,又因为他说是从报纸上看来的,没有人敢怀疑故事的真实性。

69、你无法想象一个小男孩对鞭炮的迷恋,那是潜意识里对爆炸、破坏和征服的想往。为了防潮,农村一般都把鞭炮放在最热的炕头,我半夜醒来,都会去摸摸那些硬梆梆的爆仗,它们已经滚烫,随时都在准备爆炸。

70、我童年最狼狈的事情发生了,我们在池塘边放鞭炮。一颗没有裹紧的爆仗,在火药的助推下,贴地飞行,向我袭来。我赶紧躲闪,正在庆幸,却感觉小腿灼热难当,是棉裤的裤管着了。我不是邱少云,可以忍住灼痛,也不是罗盛教,敢于跳进冰水。于是我把棉裤脱了下来,此时,恰巧一群嫂子大婶走过,笑得一个个捂着肚子打滚。从那时起,发誓要当一个作家,把她们写在小说里,鞭笞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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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村庄(37-49)

Saturday, August 8th, 2009

37 在我们村最为人不齿的事是做贼,最狠的骂人话是“贼种”(贼留下的种)和“贼里不要的”(连贼都不如)。

38 他的名字叫安,是小姨的小叔子。有一年上河工,村里的成年男子都被征集起来到离村60里的地方大修水利工程。有人说安偷了别人的东西,为证明自己的清白,安上吊死了。

39 快30年过去了,我依旧想对那个站在我面前看电视的男人说,我真的没有偷你的东西,连偷的想法都没有。我至今在无法解释,为什么我的手会伸到你的裤兜里。你大叫起来,我拼命解释。那是在面粉厂,上百人围着一台彩电,看审判四人帮。

40 我和小勇一起拽着那个大葫芦,瓜藤挣断,我俩摔到了沟渠的泥浆中。两天以后,小勇的父亲回到家说,生产队里留着做种的一颗大葫芦被人偷走了。小勇的娘指指屋顶,说,你看那里。葫芦被交还生产队。我害沙眼一个月。

41 出租司机指着那个村子对我和动儿说,那就是那个贼村。村里家家户户以偷超市为业,偷遍了全省。外人进村就被领进各家挑选便宜货,销不了赃就自己用。所以经常看到老娘们穿李宁运动裤,老头在田间地头休息,渴了打开一听可乐。

42 没人统计过,30年来村里多少人死于自杀,或是与人斗气,或是自证清白,或是没有盼头,他们用一根绳子、一瓶农药结束了煎熬。

43 村南一对夫妻吵架,双双喝农药自杀。留一双儿女,让老汉抚养。祖孙三人住在地窨子一样的破房子里。爷爷去世后,孙子以偷自行车卫生,孙女到饭店当了小姐。

44 偷自行车的小华,被通缉后逃跑,到了一家砖窑做苦工。警察抓住他时,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黑人。在被解押的路上,他对警察说:请你们一定告诉我妹妹,不要走错路啊。满车人无不流下同情的泪。小华因盗窃案值大,又是累犯,被判10年有期徒刑。

45 孤寡老人四奶奶,每天下午四点就关门闭户,早早地睡下,去年腊月二十九这天也不例外。第二天就是除夕,她两个远方外孙女来送年货,叫门不开,就从不高的院墙翻了进去。

46 村子里响起两个女人的尖叫声,人们赶来才发现四奶奶已经变成了一截焦炭。经分析还原现场,四奶奶半夜碰倒了煤炉,棉裤着火,她从里屋爬到外屋。试图到舀水自救,但缸里的水被冻住。

47 烧焦的四奶奶右手拿着舀子,左手拿着几张烧焦的钱,桌子上还有另外的600块。她在弥留之际,想到的是把怀里的钱掏出来,留给后人。众人一阵唏嘘,都在感叹了养儿防老是多么重要。这事就发生在2009年。

48 冬天是捉奸的季节。人们浩浩荡荡,悄悄向一间小屋逼近。被戴了绿帽的男人刚往里冲,被族里的老人一把拉住。老人举起镐头向门撞去,门开,砰然掉下铡刀一片。众一拥而上,把被窝里的男女挟裹而出,扔上拖拉机向公社开去。

49 童年的冬天,村里一片喊杀声。我们村北跟村南的孩子,在月夜打仗。一团团土块(坷垃)朝敌阵飞去,敌人也用相同的武器还击。扔砖头是绝对禁止的,会被自己人所不齿。土坷垃击中人身体,会立即粉碎,顶多留下一个包,不会头破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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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村庄(24-36)

Saturday, July 25th, 2009

24、大喜光棍多年,好歹有人来说媒,不久媒人安排见面。当姑娘走进来,大喜本能地捂住胸口,媒人问,咋了,你胸口疼吗?大喜憨笑着说,不疼,我以为她来抢我的毛主席像章。

25、忆苦思甜,杨老汉被请到主席台上讲话,面对扩音器,他激动得满脸通红,说,要不是毛主席,俺咋能在这喷雾器里讲话。

26、有一首忆苦思甜的歌“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其中有句歌词:“地主逼债好像那活阎王”。杨老汉演唱的版本是:“地主的鼻涕好像那活螃蟹。”还挺形象。

27、李老师以强奸罪名坐牢多年,释放后生活无依,以撮鞭炮为生。有一年到我村里推销,他早年的学生们对他非但不歧视,而且尽力帮他卖鞭炮。最卖力的我远房大叔,提着炮仗,挨家挨户磕头:叔,婶子,我来给你们送炮仗拜年来了!

28、刘部队据说也打鬼子,有一年鬼子的船队开进徒骇河,刘部队掏出盒子枪,朝桅杆就是一枪,那帆立即萎顿落下,鬼子仓皇落水逃窜。要是搁在现在,鬼子肯定都被河水给熏死了。

29、看到做土匪很吃香,有个瘫子也动了心,他用烧饼削了一只手枪,把自己撑到高粱地里,远远看到一个骑马的人,他举起烧饼枪说,快把钱扔过来,你不老实,等我站起来你可就麻烦了!

30、2008我开出租车的远房表哥,身高1.8米的壮汉,被黑社会两女一男,在驾驶座上捅死。家乡的黑社会猖獗,虽未亲见,但可以从院墙上明目张胆刷上去的广告看见端倪:“销售黑车、枪支,电话13xxxxxxxx”

31、算了,不提黑漆漆的现在,还是说我光闪闪的童年。从5岁起,我记忆里就残存了一种芳香难言的味道,直到15岁那年重新吃到它,我才记起那是香蕉。我想起,那是我的舅姥爷从广东带回来的,我分到了一只。难怪那味道永远驻留在我记忆里。

32、快跑快跑,我跟着一群孩子狂奔到村外,看拉练的解放军。他们支着大炮,但最吸引我的还是一口大锅里的鸡蛋炒辣椒。我的记忆告诉我,解放军好像给我夹了一筷子吃,但事实上很可能我只闻到了它的味道。啊,那么香的鸡蛋,那么辣的辣椒……

33、一只彩色的小鸟落在苹果树上,我不敢走过去,生怕把它吓跑;两个可爱的女生坐在我的座位上,我隔着玻璃窗不敢回教室,生怕她们像鸟儿一样飞走了。

34、我曾被认为是个神童,有一年,我的数学课本不小心从炕上掉进了尿盆,我干脆把它扔了。凭着超强的记忆,把同学的数学书从头到尾背了下来,当老师看到我不看课本,做教材中的练习题的时候,他着实吃了一惊。

35、没书可看,整个童年都没书可看,我苦苦寻找一切可读的东西,包括一本计划生育宣传手册。

36、我一个人在冰上走,月亮照在冰上,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童年的早晨,上学路上,我一个人在冰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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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村庄(1-12)

Thursday, July 23rd, 2009

1、我们村叫丁家村,我在那里出生并且生活到18岁,每年都要回去两回。我们村并无一户人家姓丁,村名的来历据说是因为全村只有丁字路口,没有十字路口。

2、我们村第一个被打成反革命的人是王二大爷,一天生产队社员们都在田间集体锄地,天上飞过一架飞机,二大爷忽然举起锄头,用柄对着飞机,做射击状。结果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

3、第二个被打成现反对是位高中生。我村农民每年要被政徭役,大修水利工程。高中生在工地上赋诗一首:“车如龙,人如蚁,今朝又出隋炀帝。”被告发后游街示众。

4、村长在社员大会上讲话,念稿:“十月革命一声炮”,翻页时纸粘住,停顿良久,听众议论纷纷:“准是臭了”,校长翻过一页,大喝:“响!”

5、王四大爷在族里德高望重,每逢丧事,必率众拜祭,三十六拜不重复。隆冬大祭,他穿免裆老式棉裤,不慎起身时棉裤落地,恰巧那天没穿裤衩。羞惭归家,投缳悬梁。全村无不嗟叹。

6、小时候村里唯一的个人通讯工具就是喉咙,炊烟升起,牛羊下来时,总可以听到村里妇女的悠扬呼唤:小啊,快点回家吃饭了!民谚:“黏粥座到锅里了,太阳落到窝里了”。

7、但是村南小六再也没回来,他被牛蹄踩的小坑里的一汪水给淹死了。疾跑,绊倒,脸戳到牛蹄坑里,水呛入肺而死。

8、刘老汉视牛如亲,爱牛如命,相伴十年,安然无恙。一日,在田间,牛忽然狂奔而来,冲刘老汉当胸抵去。老汉立仆,不治而亡。乡亲把牛捉住,堆柴烧之,无人食其肉。

9、二奶奶终于死了。她最大的爱好就是听墙根,而且是听儿子和儿媳的墙根,第二天再用收集的黑材料痛骂儿媳。后来大家分析二奶奶的心理,说她可能是年轻时守寡造成的变态。

10、在我们村,认为最缺德的五件事是:敲寡妇门,挖绝户坟,打瞎子,骂哑巴,往井里撒尿。对于法律认为的犯罪,大家反而很宽容。

11、小时候,我在姥爷家住,姥爷说,你要是夜里干渴了,一定要告诉姥爷。我知道原因。这村有个孩子,夜里喊着口渴要喝水,他舅舅犯懒,没理他。第二天早晨,这个孩子死了。

12、铁蛋结巴,自幼姥姥养大。19岁那年,他正切菜,姥姥说:铁蛋啊铁蛋,白养你了,你跟姥姥不亲了。铁蛋向天赌咒,口不成句,手起刀落,一节小指飞到地上,乱跳如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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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意味着背叛

Saturday, April 4th, 2009

一年多以前,我曾与郭艳茹短信争论过一场。原因是郭同学想写一篇关于家乡的文章,发表在《经济学茶座》上,这篇计划中的文章涉及到故乡大跃进时期的惨烈一幕,当时全县村村有死人,路路有饿殍。郭博士想通过整理口述实录,告诉世人,这场意外死亡产生的原因,除了人民公社、大炼钢铁之外,还有不顾农民死活,进行大规模水利建设。我当时不同意她发表,觉得这会给我家乡抹黑。

对于发生在大跃进期间的惨剧,见诸县志的记载(郭艳茹怀疑,县志记载的数字被大幅度缩水),更存在于上一辈人的记忆之中。我就经常听母亲讲起这段历史,在家乡,管1959-1963年这四年,叫做–“挨饿的时候”。而造成这场灾难的原因,绝对是人祸,而不是天灾。

春节回家,跟舅舅聊起这段历史。他告诉我,他们村之所以饿死人,完全是当时的大队支书蛮干胡来造成的。本来,我姥姥家的村庄,耕地虽谈不上肥沃,但人均面积足够大,哪怕搞人民公社,哪怕庄家烂到地里不收,都不会存在断粮的问题。然而,上层做出一个决策,让他们村跟邻村合并,他们村的大队书记为了取悦于公社领导,同时也为了个人私利,竟做主把1400亩土地白白划给了邻村。结果灾荒逼近的时候,土地骤然减少,本来可以避免的人间惨象,也在我姥姥的村里上演。

在那一口食物决定人生死的日子,最能见证人性。

母亲就遇到这样一件事。当时我姥姥家虽然没有断粮,但粗茶淡饭,勉强苟活于乱世而已。当时母亲只有10来岁,睡在同村的一个嫂子家里。夜里,嫂嫂说,锅里给你留了东西,你自己去看。

母亲揭开锅,一阵浓香飘过来,那是一碗羊头肉菜汤。却原来,这家人花了五毛钱买了一个羊头,掺上野菜做了一锅汤。这位嫂嫂不忘母亲,给她留了一碗。

知道今天,母亲回忆说,那是她一生中吃过的最香最香的一顿。这一顿羊汤的恩情,母亲一辈子都忘不了。每到年节,都会去带着礼物看望这位嫂子。

也许在中国最痛苦的就是当一个真左派,如果有真左派的话。要否认隐瞒多少瞎子都能看见、聋子都能听见的事实,才能心安理得地当一个毛主义者啊?

郭艳茹的文章最终没有发表,因为《经济学茶座》临阵退稿。今天,她把这篇文章贴到了博客上,鉴于新浪酷爱删她的博文,我全文转载,希望更多的历史被记录下来,而不是被抹去。我这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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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Monday, February 23rd, 2009

一、

风像镰刀一样,洼里不见一个人。自从这里发现了油田,石油泄露得到处都是。不少农家就把沟渠中的石油拉回家,取暖生火,代替柴草。然而,油田离家有100多里,仅单程他就要推着小车,走一天一夜。

忙活了一天,总算把小车装满。然而天已经黑了,又累又困,赶路是不可能的,只有就地露宿。他和三哥在小车边躺下,把被子和棉袄都盖上,两人互相抱着各自的脚,三哥主动睡在上风向,这样可以为他抵挡一点严寒。即便如此,依然冻得哆嗦,醒一会睡一会,好不容易进入梦乡。他先是感到一种彻骨的凉,然后睁开眼睛,四处一片白茫茫,他和哥哥已经被雪给覆盖。因为白天出汗的缘故,棉袄已经冻得像铠甲一样坚硬,兄弟二人不得不用棍棒狠狠地打棉袄,直到它变软变潮。

而吃,不过是一口雪,一口冰疙瘩一样的窝头。有时候,连雪也没有,需要凿开冰,用手分开水面漂浮的石油,喝两口作呕的水。

那一年他14岁。

二、

那天,一个消息不胫而走,每个孩子都很兴奋。生产队中午饭要发窝头,新打下的高粱面做成的窝头。虽然每个社员都只有一个,但是对于长期吃糠菜的孩子们来说,至少尝上一口不再是很奢侈的梦想。因为,生产队里几乎每个成年劳力,都会把窝头至少带一半回家,分给自己的孩子们,有人甚至一口都不舍得吃,把把整个窝头都带回家。

从上午开始,他就悄悄地在高粱地边拔草。他知道,隔着一片青纱帐,父亲就和队里的社员们在那边干活。他仿佛已经闻到了高粱窝头的香味,拔草的速度就更快了。

等他到了地边,看见送饭的大伯已经挑着扁担离开,社员们又开始干活了。有的小朋友已经在香甜地啃着窝头,他远远地望着父亲,而对方却似乎没看到他,低头在干活。

他忽然明白了,父亲已经把整个窝头全吃了,连一口都没给他留。

三、

那一夜他又失眠了,不过这次是幸福的失眠。白天,他接到了成绩单,考取了师范民办教师班。这意味着,他从此可以不再代课,不再受低人一等的待遇,更重要的是,他可以跳出农门,成为光荣的公办教师。

为了这一天,他一面教书,一面干农活,一面复习功课。村民们经常看到他,一边担着水,一边抽出一张小纸条在背诵。成绩公布,他考了第一名,好朋友们都来为他庆祝,甚至开了一瓶当时最高档的酒烟台“白兰地”。

突然,一声闷雷炸响,他被人揭发年龄超过规定两个月。

没人知道那些夜晚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直到第二年,政策规定的年龄放宽,他重新考了第一名,这一次没有白兰地庆祝,他到离家百里之外的学校上学去了。

四、

徭役这个词,并不只存在于历史课本里。至少到上个世纪90年代为止,农民每年都有免费劳动的义务,主要是修沟挖渠,当地人称“上河工”。

任务落到大高乡一对老夫妇头上,要挖一条5米长、一米深、1.5米宽的沟渠。也可以交钱雇人挖,但是老夫妇没钱,愁得一夜不睡。

第二天早晨,他们到工地上一看,自己分配的那段渠已经挖好了。

周围乡亲们告诉老夫妇,是新来的王副书记连夜帮他们挖的。

此时,他已经41岁。

五、

一听到火车汽笛声,他就下意识地打一个机灵。

那一年他送儿子上大学,临走给儿子买了一台录音机,并且留下了最后三张十元的钞票。回家的火车上,身上只剩下两块钱。一路,他站了60个小时,靠吃花生和胡萝卜,撑了下来。

在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就默默发誓,将来自己有孩子,一定要对他好,对他无条件地好。他做到了。

虽然代价是一次次的失望与心痛。

六、

他与本朝同龄,经历了国朝所有的风风雨雨。从一个农村少年,成为民办教师,然后仅仅靠着勤奋和能力,一步一步踏实地迈进,从体面的职位退了下来。

他为人磊落,心胸坦荡,难守的道,他守住了;美好的仗,他打赢了。

牛年,他迎来了60岁生日。

七、

爸爸,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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