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逆”考

May 31st, 2013

在一个饭局上,两位朋友争论“莫逆之交”的“莫逆”是什么意思?一位说:莫逆,就是不管年龄的差异结成的交情。另一位说:不对,莫逆就是不相违逆、心意相随的意思。两人愿意打赌,赌注是吹一瓶啤酒。

回家之后,我开始查书。得知,“莫逆”一词的出处是《庄子·大宗师》。

台湾《国语辞典》解释“莫逆”

比喻朋友要好,彼此心意相契合。莊子˙大宗師:「子桑戶﹑孟子反﹑子張琴三人相與友,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孰能登天游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極。』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友。」明˙陸世廣˙西臺記˙第一齣:「今朝把臂通談笑,又何日再圖傾倒。惟願取兩情莫逆,千秋共表。」

《国语辞典》在另一个词条“相视莫逆”中的解释是:

彼此間的情誼深厚,無所違逆於心。語本莊子˙大宗師:(下略)

看来《国语辞典》也支持“莫逆”是“无所违逆于心”的说法。

但是对于这一说法,我依然存疑。朋友有很多种,古人推崇的友谊,并非一团和气,无所抵牾,而是有错必纠,相互砥砺,所谓“诤友”是也。“莫逆”等于“无违”的说法,说不过去。

既然“莫逆”出自《庄子》,我决定回到原典,去找历朝历代的注释。

家里也有若干本庄子,但是找起来太麻烦(所以说读书人应该有所大房子),所以,我干脆去了书店,在一排中国哲学的书架前,我翻检起来。

首先,我查了中华书局版郭庆藩《庄子集释》,郭是研究庄子集大成者,要弄清楚庄子的原意,这是本绕不开去的书。对于“莫逆”一段,郭的疏证如下:

“目击道存,故相视而笑。同顺玄理,故莫逆于心。”

可见,在郭庆藩看来,“莫逆”的意思就是“同顺玄理”。

我又查了中华书局版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这是一本在当代影响甚大的庄子解读书。令我失望的是,陈鼓应把“莫逆于心”略过,没有疏解。

我还看到一本张松辉注的《庄子译注与解释》,对于“莫逆于心”的解释是:

内心相契,“莫逆之交”的成语出自这里。

这句解释非常狡猾,因为“内心相契”可能是“内心不相违背”,也可能是别的意思。

鉴于以上解释都不能让我满意,我决定追根溯源,从《说文解字》中去找解释。

查《说文解字》:

莫:日且冥也。从日在茻中。就是太阳即将落下,即:暮。

逆,迎也。关东曰逆,关西曰迎。《段注》“逆迎双声,二字通用。”罗振玉认为逆的甲骨文“象人自外入。”

我大胆设想一下,“莫逆”的意思就是“暮迎”,就是“天黑之时迎接到自己家里”。可以日暮之时前来拜访的并受到欢迎的,当然不是一般的朋友。

想象一下,太阳落进草窝,鸟雀回到山林,地平线上,原野尽头,走来一个人。主人早早站在柴扉前,接过来客的褡裢,把他迎接到房中,端上一杯热茶,递过一条手帕。今夕何夕,对此灯烛?这样的朋友,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这样的友谊,才是莫逆于心。

不知道我的这个解释,两位莫逆的朋友是否满意?至少,在我看来,他俩应该对吹一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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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抗消费欲

April 17th, 2013

如果全世界的工人、农民都跑到街头罢工,资本家、金融寡头和独裁者们根本就不在乎。要么像撒切尔一样铁腕对待工会(她死后,工人们打起横幅“女巫死了”),要么出动会跑的机器和重型机械。即便是怀柔一点,罢工者也不会坚持很久,因为不工作就没有薪水,没有薪水就没有饭吃。但是有一件事是他们所畏惧的,那就是节制消费。如果人人只购买物美价廉的实用商品,不去购买那些实际上没用的东西,资本主义就会一夜垮塌。时尚工业,没有了,数码工业,败落了,作为麻醉剂的文化工业,也会大大萎缩。这是万万不行的,因此全世界的资本家一定会联合起来,诱骗人们消费。

媒体、文化、娱乐都充当消费的吹鼓手。富豪、明星、金领阶层和部分高端白领,用消费使自己与比自己低一些的阶层分别开来。而那些金字塔位置靠下的普罗大众中的一部分,受了新闻、影视、杂志、网络的洗脑,把自己的幸福标准统统降格到物质领域。从需要到恋物只有一步之遥。

但是,我们所追求的物质,大部分并不是必需品。这些天,我一直在为要不要买一支高档的录音笔而纠结。买的理由是很充分的,我要做采访,还要深入到很多第一线采访,需要一支好用的录音笔。但是我一直拿不定主意是因为,可挑选的品种实在太多了。有99元的廉价货,但是质量瑕疵太多,也有500以上的高档货,但是每增加一个功能,价格就要增加50%,最贵的接近3000元。人就是这么奇怪,一旦有很多选择之后,任何低价位的选择,都会带来隐隐的不满。当你花了超预算的钱还不满足,说明已经掉进了一个定价圈套。后来一想,干脆先不下单,等想清楚了,确实需要的时候再买。我想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因为抵制了购物的冲动。能够抵制第一次,第二次就会容易一些。就像哈姆雷特劝他母亲不要上他叔叔的床时说的那番话一样。

网上商城、网上银行、信用卡都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诸多方便,这自不待言。但是也让花钱变成了一件很难抑制的冲动,因为实在太容易了。我记得小时候要买点东西可麻烦了,要步行好几华里去赶集。我记得有一年夏天骄阳似火,我随着父亲去集市,我累了烦了,父亲说:“咱们是去花钱,花钱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你还觉得烦,那挣钱怎么办?”

看看我们周围的广告,有几个是教人挣钱的(有的话,多半是骗子广告)?几乎所有的广告都是劝诱人消费的。消费成了人们释放精神压力的主要方式,但实际上消费并不真的解除人内心的饥渴,它只是提供一种拥有感和控制感的幻象。买,这个行为,本身是一种自我肯定。但是,我们的社会所掩盖的真相是,不买,更是一种自我肯定。不买,才是真正具有控制能力的表现。不买,就是对于消费社会的小抗争。不要小看这小小的抵抗,它是好习惯的开始,也是对这个世界的态度。

加拿大社会学家Ben Agger在The Virtual Self一书中说,我们每一天的生活,都是在资本主义丛林中的冒险。他一次去买快餐,服务员推销给他一种新品,一般人顶多说:“不要,谢谢。”,可是他发火了。他训斥服务员:“你为什么要推销给别人不需要的东西?”在他看来,这是一种恶。如果Ben Agger来中国,他肯定会气得七窍生烟的。因为这个国家类似的恶实在太多了。

我想,我可以打破这个消费动力传导链条,尽量说服自己抵制消费欲望,识别不需要的需求,寻找替代品,降低一点效用,节省不必要的开销。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要过葛朗台的生活。生活品质不能降低,只是消费观念改了。劳动者承担着把历史带入下一个时代的使命,不要丧失理解力,既已在劳动中被压榨,不要在消费中被二次压榨。做一个清醒的人,要警惕恋物癖,抵挡过度消费,不把花钱当成调节心理的手段,让生命丰盈起来,为钱找更好的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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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片《资产阶级审慎的魅力》

April 17th,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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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产阶级审慎的魅力》这部电影早闻大名,一直以为是戈达尔的作品,现在才知道是布努埃尔的大作。

我现在有个习惯,案头放着一个无印良品最便宜的4开再生纸大本,有任何念头就记录下来。看影视的时候,做一点案头笔记,特别有用。

电影为什么重要?因为我们不理解、看不清日常生活,只有在电影中才能审视自己的生活。或者极端点说,只有通过电影的虚构,我们才能发现生活的真实面目。

这部片子的开场就吸引人,一个虚构的美洲国家大使跟一群高官及夫人,前往朋友家去赴宴,到了之后女主人很诧异,说,不是说好明天晚上来我家做客的吗?不知道谁记错了,反正很尴尬。对于资产阶级来说,这就是一件大事了。

故事一个紧接着一个,让人好笑又尴尬,这帮中产阶级别看外表光纤,吃穿讲究,但内心都有巨大的空洞。这通过他们的怪梦和噩梦就能充分体现出来。一个上尉会在餐馆对陌生的太太们讲起自己小时候杀死父亲的事。上校到中产阶级家做客,传令兵送来紧急命令,上校拔腿欲走,传令兵在他耳边说,我做了一个怪梦。上校马上坐下来说,大家听完他的梦再走。

自从家里装修之后,现在看电影经常会留意电影里的房子、家具和装潢。这是生活的毒液对艺术侵袭的体现。

这个故事讲得很随意,看似讲到哪儿算哪儿,实则匠心独具。很多好莱坞的电影看了之后24小时就想不起讲什么了,而这部电影会长久地在脑海萦绕。haunting.

边看《资产阶级审慎的魅力》,我想明白了一个问题。近来,中国电影市场异常火爆,绝不是观众要找点娱乐这么简单。看电影,是 人们认识生活、了解自身处境的方式,看电影满足了内心深处的需要。哪怕是《泰囧》这样的的闹剧,观众看的时候,也希望能通过它看清自己的生活。

电影永远不会死,张艺谋说自己干电影三十多年了,从来只看到有人入行,没有看到过有人出行。说明这个行业的魅力何其大。

好像扯远了,我想说的是,电影要击中人们的痛点,无论用喜剧还是悲剧的方式。1972年《资》片创造了法国票房奇迹。那个时候观众的欣赏水平真高。想来,令人神往。话说回来,如果现在谁能拍出一部反应时代精神又触动人内心的好电影,一样也能票房火爆。

要相信你的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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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电影《十二怒汉》

April 17th, 2013

看了《十二怒汉》(12 Angry Men),激动得睡不着。这个电影有好几个版本,我看的是1957年亨利-方达主演的黑白片。

影片只有一个场景,一个封闭的陪审员室(又称“评议室”),故事也很简单,12名陪审员要决定一个涉嫌捅死父亲的18岁少年是否有罪。起初,11个人认为少年有罪,只有亨利-方达饰演的8号陪审员(每个陪审员都用编号表示,只有影片结束的时候我们才知道8号、9号叫什么)认为无罪(他说”我不确信“)。按照美国的陪审制度,如果12个人无法达成完全一致意见,则形成陪审团僵持(hung jury),法庭将不能做出宣判,而是重新组织新的陪审团另审。

大家当然不希望形成“陪审团僵持”的局面,所以11个人试图说服亨利-方达所演的8号,让他改变主意。双方你来我往,交叉辩论,影片进行到第30分钟,僵局打破,方达说,你们11人再无记名书面投票,如果全都认为有罪,我就随大流。此时,我们知道8号不是一个固执的人。他的怀疑是合情合理的。他把理性思考的皮球,踢给了另外的陪审员。

通过一轮又一轮的投票,一轮又一轮的辩论,闲谈,诉说,争吵,认为无罪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变成了11票无罪对1票有罪。而坚持有罪的3号陪审员是一个死硬派,他粗鲁、傲慢、富有攻击性。但是他的内心有伤痛,他与儿子之间存在裂痕。在最后一刻,他越说越激动,甩出了钱包,看到儿子和他的合影……

故事合情合理地推向高潮,不是用理性,而是通过感情的迸发达到顶点。看到这里,我差不多快掉泪了。

这部电影只有96分钟,但是表现了12个不同性格的人,着重刻画了至少一半以上的人物。每个人都带着自己不平常的经历和伤痛,观众看到的只是冰山露出水面的10%,另外90%需要去深挖去体会。这就是本片最高妙的地方。

当一位年纪最大的9号陪审员怀疑一位老年证人是为了获得大家的重视,而编造出不实的证词的时候,别人问他:“你怎么知道的?”换成不成熟的编剧,老者肯定答话:“我就是一个领救济金的老人。”而片中,是用他的沉默来表现的。此时无声胜有声,无数的伤痛,在这一刻呈现。

这部充满了对话的电影,其中有三分之一的对话跟案情没有关系。这些小对话,拓展了这个故事的广度与深度。

《12怒汉》编剧的水平太高超了,12个陪审员,12个职业,12种性格。我把他们的关系做成了一个思维导图(若看不清请点击看大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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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制作了一张《12怒汉》的人物关系表。

从中学到:

1、戏剧冲突来源于正面人物vs.反面人物。

2、戏剧里的职业与人物性格是有关联的。虽然现实生活中的关联不一定这么大。

3、每个人物来到观众面前都带着他全部的历史和伤痛。

4、戏剧所表现的人物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部分。

5、冲突带来转变,转变带来新的冲突。

6、陪审团有12人,他们之间两两的交叉关系有66种,戏剧就是从这66种中抽取一部分,进行集中展现。

7、人物先设定性格,再编写故事。

8、在戏剧的虚构世界里,好的剧作家宛如上帝。不好的剧作家如同给我装修时水管破裂水淹两楼的装修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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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编一个好故事

April 17th, 2013

写剧本离不开编故事,编故事需要天才。如果没有编故事的天才,至少应该娶一个具有这方面天才的老婆。上帝垂怜,我老婆就是一个故事大王。她小学的时候,就得过区里的讲故事比赛二等奖。

所以当我的剧本遇到瓶颈的时候,我放下所有面子,向她请教,果然,她给出了非常重要的建议。

故事要讲逻辑。人们的行动都要有充分的根据,要能说服自己,说服受众。

她举例说,《追风筝的人》的作者,曾经说过这么一件事。他写过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有一项特异功能,那就是能把眼泪变成金子。为了获得更多的金子,此人要不断地把自己弄悲伤。作者对这个故事非常满意,直到有一天,他的朋友问他:你的主人公为什么不直接切洋葱呢?

这是我最近学到的三项最重要的讲故事技能之一。

前两项是身为编剧和导演的朋友教我的。

1、历史剧的魅力在于虚构。没有虚构的历史剧,基本上没法看。

2、舞台上激烈的斗争并不好看,演员紧张死,观众进不去。高超的讲故事方法是,让观众觉得比剧中人聪明,比如让观众提前知道甲是个坏蛋,但剧中人不知道。这样观众就会跟着紧张。性格的碰撞,比言语肢体的碰撞,更加有戏。

编剧是一门技术活,要提高除了多练习,还要有好老婆,好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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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业模式与一件大事

April 17th, 2013

周鸿祎说商业模式:

商业模式不是赚钱模式,它至少包含了四方面内容:产品模式、用户模式、推广模式,最后才是收入模式。一句话,商业模式是你能提供一个什么样的产品,给什么样的用户创造什么样的价值,在创造用户价值的过程中,用什么样的方法获得商业价值。

牟森说一件大事:

这一件事的第一个指标是,它是你自己喜欢、热爱、迷恋和着迷的,为它做任何事都在所不惜,是一种享受。

第二个指标,这件事一定是你自己擅长的,包括在技术和操作层面,在所有的层面上,都应该是你擅长的。

第三个指标,这件事应该是有市场的,或者说是有收益的,不是单纯的玩票,应该是有回报的。

第四个指标,这件事应该是可持续的,不是你干一票干两票这个事就完了,没得可干了,而是可持续的,一票接着一票地做。

第五个指标,这件事在最大程度上是你自己一个人可以掌控的,你受制于人的因素相对小。我说到这五个指标的时候,大家一定会想到《读库》,它是高度符合这五个指标的事。

第六个指标,我归为以不变应万变。做一件事要面对的市场环境、资源环境,都是瞬息万变,会发生各种事情的。但是一定要有个东西是贯穿的,是不变的,即所谓的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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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散文《姐姐》完整版

April 4th, 2013

【白板报按】父亲找人打字,发来了《姐姐》一文的完整版,比短信发来的缩略版更好看,也更让人心酸。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大姑是因为家里欠了别人的高粱,才嫁给了我大姑父,而大姑父10以内的数都不会数……就这样过了一辈子啊,一辈子。

姐姐

六十四年前的今天,我来到这个世界。生日之际,儿时对姐姐的点滴记忆不时浮现脑际。只怜初中毕业的实际水平,又没写任何东西的实践经历,更不懂得怎样写回忆录,有的,只是对姐姐真实记忆自然流露的冲动……

一九六○年,是我们这代人想忘也忘不掉的一个特殊时段。全国大饥荒的爆发,使自然界里所有能吃的东西一扫而光。树皮、树叶,还有池塘里的水草等等……村里每天都有饿死的人,但没有人哭,没有人看,也没有人抬。因为人们实在没有了多余的力气,只有求助生产队里的牛车往外拉……

那一年,我十二岁,上小学三年级,姐姐二十二岁,已经结婚一年多。

水利工程还是有的,上面有专项补助粮。因为工地上开食堂,男女劳力都争着去挣口吃的。

姐姐婆家的工地就在我们村东边,食堂设在我们村里。每天早晨天不亮,姐姐就去食堂排队领饭。主食是先用水煮而后用笼蒸熟的地瓜干。一人一份,按斤按两。分到每个人的碗里也就大半碗,一般人只能吃个半饱。姐姐把块大点的、颜色白点的地瓜干拣出来,。包在事先准备的一块旧布片里,然后揣在怀里。每当早晨我抱着课本(那时没有书包)快到学校门口时,远远看到寒风中姐姐那单薄的身影……姐姐把布包塞到我的手里,转身追赶已经远去的工友……一个多月的工程,天天如此,致使我那蜡黄的小脸渐渐显现出些许血色和光泽……

长大以后我常常想,姐姐当时正值年轻,靠吃捡剩的、碎小的、发黑甚至发霉的那点地瓜干,怎么能承受起工地上那一百多斤重的土筐?姐姐是在用对自己年轻身体的透支补充着我幼小身体的营养……每每想起,心里躁动着不宁,眼里涌动着泪水……

亭亭玉立的姐姐

姐姐虽然没有文化,却文静端庄,亭亭玉立,是村里数得着的俊姑娘。就因为上辈人借了人家一口袋(大约100斤)料头子高粱(没有脱糠皮的高粱,约六成粮),为了避免人家天天催要,便把姐姐许配给人家的孩子。有了亲家关系,人家再没催要那口袋下风头的、带着糠皮的箅高粱,作为代偿,失去的却是姐姐一生的幸福。

姐夫长姐姐一岁,属于村里那种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人。不光没文化,连十以内的数也数不过来。记得姐夫到我们家,嫂子们取笑他说:他姑父,你数一数俺家窗户有几根棂子?姐夫憨厚而为难的说“您糊上纸了咋数?”惹来一阵哄笑;还有一次,嫂子们取笑姐夫,正巧碰上生产队里的饲养员牵着两头牛到井上去饮水,一个嫂子说:“他姐夫,你数数这两头牛一共几条腿?”姐夫憨笑着说:“它走着谁能数的过来?”自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每当遇此尴尬,姐姐总是默不作声,她已经屈从了命运的安排,人生的辛酸和苦难,似乎剥夺了姐姐笑的功能,以致我从小不记得姐姐笑的模样……

姐姐人前极少说话,别人说话她总是静静地听。有人问她: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姐姐说:“听比说好,人家说得对咱就记住,说的不对,就当没听见。”

姐姐虽然没有进过学校门,但对读书人特别崇尚。多少个早晨起来,饥肠辘辘的我都想不再去学校。因为学校里剩下的学生已经不多,四个年级合起来还不够一个班。老师们也是轮流上课。每个年级讲课不到十分钟,其余时间就是自己默读或者默写,以不影响其他年级上课。

不上课的老师有的躺在床上等下一节课,因为躺着可以减少对体力的消耗,以保证上下一节课时,能够发出让三十多个人都能听得到的声音。下节课还轮不到的老师就到附近田里去找吃的。野菜是没有了,就挖土里的野菜根……

每当看到我有退学的念头,姐姐总是给我鼓励,说:“今天再坚持,说不定明天会好点……生在我们这个地儿,活八辈子和没活是一个样,多识几个字,说不定就有熬出头的时候……”。我最听姐姐的话。完全是为了不让姐姐失望,在我幼小的心灵上,就有了“坚持一天,再坚持一天”的信念和勇气。

也完全是为了姐姐的企盼,我咬紧牙关,挺过了那段时光,改变的却是我及子孙几代人的心理路程和人生轨迹……

姐姐虽然少言寡语,但对人情是非,善恶曲直,心里明镜似的。饥荒年的春节,是姐姐结婚后过的第二个大年。大年初一早晨,她和婆、公、姐夫围坐在炕上吃全年唯一的一顿饺子。为了这顿饺子,不同的家庭在想着不同的办法。有的拿出祖传首饰;有的拿出为女儿准备送嫁的铺盖;有的老人忍痛拿出准备自己后事的棺木和寿衣;实在没有办法的家庭就从房梁上抽出一根檩条,到黑市上换几斤麦子,磨面时掺上点碎地瓜干,凑合全年这唯一一顿饺子……

吃饭间,门口来了一位乞讨的妇人,不停地说着同一句话:“大爷、大娘,给口吃的吧……”。公公、婆婆不说给,也不说不给,只是默不作声。也难怪二老,为了这顿饺子,二老跑到一百多里外种洼地的亲戚家借来五斤麦子。说是“一顿”,其实就是一人一平碗,吃光就算是一顿,就算是没有挡在“年”的那边。姐姐看着站在门外冻的瑟瑟发抖的妇人,一向不多言多语的姐姐试着问婆婆:“娘,今天太冷了,给她舀碗饺子汤吧”?见婆婆点头,姐姐把自己的饺子碗放在灶台上,从妇人手里接过脏兮兮的讨饭碗,放进灶台后面的洗碗盆里刷洗干净,舀了慢慢一碗饺子汤,趁家人不注意,又从自己碗里拿了一个饺子放进汤里一并递给妇人。妇人接过热腾腾的饺子汤,几乎是一口气喝个精光,却唯独没有吃那个饺子,而是转身把饺子倒进背在身后的布袋里,然后拖着弯弯细细的打狗棍(其实已经没有狗,只是作为讨饭的象征)满足地离去……,后来,姐姐每每说起,眼里总是含着泪花:想必家里有等她回去的孩子……,婆婆每每说起:咳,见过打发讨饭的,没见过给讨饭的刷碗的……

姐姐和婆婆分灶立户以后,住进三间破旧低矮的小东房,尽管屋子摇摇欲坠,但姐姐生来勤快,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以后再去姐姐家,不管生活多艰难,姐姐总是想办法给我做碗面条。

姐姐与公、婆分家后,和婆婆、公公、邻里乡亲相处极好,从没拌过嘴,更没红过脸。有人问姐姐用的啥办法,姐姐总是淡淡的说:好办,离“亏”近点,离“便宜”远点。姐姐虽然不会说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却有着自己做人的准则和本分。她从来不占别人家的便宜,不管是人家知道的时候还是不知道的时候。有的时候街坊邻里家的母鸡跑进她家的鸡窝下蛋,姐姐总是守候在一边,等鸡发出“咯咯咯”的报捷声,姐姐就把热乎乎的,还散发着鸡的体温的鸡蛋拿在手里,尾随在鸡的后面,看它到谁家去,问清楚是谁家的鸡,然后把鸡蛋给人家送去。那时一个鸡蛋能卖五分钱。对于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五分钱能解决一个生活中的难题,能买四两盐,或三两煤油,或两盒半火柴,或孩子上学用的一个作业本。

姐姐与人为善的人品,使她心里充满着爱。在她的眼里,全世界都是好人。如遇别人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旁观者都愤愤不平,她却心怀宽容:咳,谁还不做点错事,再说,人家未必是故意的。

姐姐平和、淡然的处事心态,使她心静似水,从没有大喜过望,也没有愁眉苦脸。若偶遇幸运,她总是说:咳,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遇到烦心事儿、麻烦事儿,她总是劝慰别人:“不用愁,会过去的……”事过之后,孩子们问姐姐:娘,你咋知道“会过去”?姐姐说:我知道个啥,我只知道一是愁也没有用;二是老天爷不会堵死好人的活路……

参加工作以后,我就想攒点钱给姐姐,可是姐姐一生清贫节俭,极不情愿接受别人的资助。我就偷偷把钱放在她的枕头底下或褥子底下,可姐姐从来不花,总是找个机会或找个理由(如孩子上学、结婚等)再把钱返送回来。

姐姐喂了十几只母鸡,春秋季节每天能拾七、八个鸡蛋,可她总不舍得吃,够了十斤、八斤就给我们送来或捎来。她说她的鸡只喂粮食,不吃饲料,下的蛋城里人稀罕,乡下人吃下还不一样……

或许是上帝眷顾姐姐的善良,同情姐姐的命运坎坷,赐给她一副健康的身板。七十五岁的年龄,腰不弯、发不白,耳不聋、眼不花,与姐夫种着六亩地,喂着两头牛,十几只鸡,平常年景自给有余,从不让别人帮忙。去年三外甥养鸭欠了银行的贷款还不上,姐姐一次拿出三万多元,不光孩子们万分惊叹,街坊邻里都纳闷:啥时攒了那么钱?姐姐说:嘴里不吃肚里攒,有钱不花行,没有钱不行,老了长病长灾,指望谁也不如指望自己……

今年姐姐种的棉花遇上特大涝灾,六亩棉花只卖了一千多块钱,减去化肥、农药、种子、薄膜等费用,人工白搭、力气白搭,净收入还不到一百元。我对姐姐说:“明年别种了,歇歇吧,缺钱和我说。”姐姐说:“庄稼不收年年种,当官的不种地,老百姓都认,老百姓再不种地,再大的官,再多的钱,也得把脖子绑起来(白板报注:家乡方言,指的是比“勒紧裤腰带”更严峻的挨饿状态。)……”

每逢集日,姐姐总是骑着脚踏三轮赶邵家集、下河集,天好的时候还赶富国集,往返六十里,从来不在我们家住下,说是家里忙,离不开。实际上姐姐知道城里人爱干净,怕给别人添麻烦……

我记忆和现实中的姐姐,在我心灵深处,更有叫不出口却铭记于心的称谓——“姐母”……

草于癸巳正月廿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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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

March 10th, 2013

我出生在山东北部临近渤海的一个叫丁家村的小村落,祖祖辈辈都是本村人。我印象中看过家谱,似乎我们这一支是明朝从四川迁来。确否,还待考证。母亲出生在邻村,那里有春秋时期的杨家窑文化遗址,挖出国陶制的坛坛罐罐,是古代人熬盐用的。传说中曾经把治水的大禹吓了一跳的徒骇河,在我们村旁流过。因为临近渤海,家乡有大片盐碱地,当地叫做“碱场”,又叫“洼”。碱场里庄家无法生长,但并非不毛之地,那里长满各种生命力顽强的植物,简直可以说是我童年的“百草园”。

最常见的植物叫“碱蓬”,长在地表,叶子是松针状,夏天呈绿色,到秋天变成金黄、橙红色,所以家乡人给它取了一个形象而好听的名字“黄金菜”。对于农民来说,它们的确是黄金。其绿叶挤干之后可以蒸食,种子可以用来榨油,根茎晒干之后可以做燃料。

除了盐碱地之外,丁家村也有大片可耕地,主要种植小麦、玉米、高粱和大都。我小时候的记忆,都与田野、农业有关。

小时候家里养猪,还养兔子。我放学后第一件事就是扔下书包,拐起篮子,到田野里为猪和兔子打草。有时候跟小伙伴们一块去,有时候独自一人。

天上云雀叫着,田阳暖暖地烤人,在草木无边的芬芳中,我在头脑中编造着各种各样的故事。一个常见的主题是,我,打入国民党内部,当上了机要科科长,保密局局长的独生女儿,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我。她多次对我示好,都被我义正词严地拒绝。但是有一次,党组织要我马上拿到一份绝密情报,营救关在牢中的56名党的高级干部,千钧一发,刻不容缓,我只好为了革命屈从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当什么作家,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当个科学家,具体来说是当个物理学家。因为我的父亲,在公社的初中当物理代课老师,在我心目中,物理是一门最神圣的科学。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在《自然常识》课上,老师讲了电磁铁的原理。绕铁棒缠上线圈,通电后,就会产生磁性。我和班上的一个小伙伴新伟,决定利用这一原理,研制一台电动机,并且用它做动力,制作一台电动模型船。

每天下午下课以后,我俩就在一起做实验、搞研究。后来我们发现,无法解决动力传输的问题。长大之后,我才知道,我们搞不定的那套装置叫“曲轴连杆”。电动船泡汤了,我们决定退而求其次,研制一个电铃,献给我们的母校。因为当时上下课还是手动敲钟。但是电铃也没有发明出来,我这个小小爱迪生从此跟科学结下了仇。

我童年赚了一笔钱。有一年书架,我到盐碱地里打了一些芦草,晒干,装了满满一口袋,卖给了生产队,队里给了我一毛三分钱。我激动地接过一夏天的工钱,有些愤愤不平,我这么多草,怎么才卖这么点钱?大人们笑着说:草一晒就没分量了。你那一口袋,也没有十斤重。从此,我就知道劳动致富是一句安慰老实人的谎言。

我小时候有时自私,有时慷慨。

家中庭院里种了一棵桑树,结桑葚的时候,家里来了个带小孩的亲戚。俺娘觉得没什么稀罕物待客,就到院子里来摘桑葚,准备给这孩子吃。当时,我正在树下拿着一个搪瓷碗玩沙土。看到有人要分我心爱的果实,顿时,怒从心起,我拿起碗扔了过去,正好打在娘的头上,血流了下来。我吓傻了,所有人都惊呆了,这是我一生中关于羞耻的最早记忆。

但我并不是总这样,也有非常热情的时候。有一次,小姨大老远来,我非常希望她能留下来在我家吃饭。但是灶膛里没有柴草了。我就毫不犹豫地把狗窝给拆了,用搭窝的木柴去厨房烧火,害得我家的黄狗一夜冻得瑟瑟发抖。

我从小学习成绩就好,这得益于良好的家教。我的爷爷虽然对子女非常严苛,但深知诗书传家的道理。父亲是民办教师,从小就给给我启蒙。当同村的孩子们还在“啊博此得”背拼音的时候,我已经把小学一年级的课本倒背如流了。有一次,我把数学课本掉到了尿盆里,因为味道实在难闻,我就把它扔掉了,然而凭着记忆,我上了半学期的数学课,连课后练习题都背得一字不差。

有一年,水患严重,要饭的人躲起来.有一对母子,来我们村里讨饭,别人家给的都是窝头,而我每次我都给他们一个大白馒头。秋天,水退了。这对母子又来到村上,提着一网兜甜瓜。见了俺娘就说:“你们家儿子是个大好人,要不让他跟俺家儿子拜个把兄弟吧?”俺娘在这个事情上一点都不含糊,谢绝了她的提议。现在想起来,俺娘是对的。同情要有一个度,越过这个界限,麻烦就找上门来了。

在我4、5岁的时候,家里发生了最重大的一件事。我的姥姥因为被邻居辱骂,一气之下喝了农药,没有抢救过来。用我们家乡的说法,这叫“寻头”。苦难看不到边,要寻找一个尽头。这件事对于俺娘,对于我全家的影响是决定性的。她从此不再开朗,爱生气,爱絮叨。我的天空在他们的庇护之下,没有觉察到异样。但是父亲承受了由此带来的诸多不幸。

我从小就有了仇人的概念。因为一只鸡,俺娘跟邻居结下了仇家。邻居有两女一男,跟我年龄相仿,但我从来不跟他们说话。假装怒目而视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但是我们都知道,为了自己的娘,我们之间不能有来往。

住在乡村,城里人眼中的一件小事,对我们来说都是天大的大事。有一年,俺娘借了村里富户的一个大铝盆,洗被单。在用搓衣板的时候,不小心在盆底留下几道划痕。家里仿佛天要塌下来了,俺娘急得满地转圈,嘴里喃喃地说:“这可怎么还人家?”后来,父母二人抬着铝盆到富户家赔礼道歉,这件事才算平息。

虽然遭遇不幸,俺娘教我最多的是同情与怜悯。我家养过一只猫,被坏孩子剁掉一根后腿。当时,俺娘眼泪汪汪地把猫抱回家,我也跟着默默流泪。

我的童年是在收音机的陪伴下长大的,小时候,很少有书读。一本没封面的《林海雪原》足够我陶醉一个冬天,我几乎所有的文学熏陶都来自广播。

在油灯下,开着收音机,母亲在纺线,我支着耳朵在提昂。忽然墙外传来笃笃笃的脚步声,我就知道是爸爸回来了。

爸爸通常都会喝一点酒回来,我喜欢他满脸酒气喷到我脸上,并且跟我说一些平常不说的快乐有趣的话。很多年后,我才理解父亲那时由于在收麦时节,为了多挣点工分,干活太猛,患上了神经衰弱。整整十年,他被失眠困扰。喝酒也算是一种治疗手段吧。

但是也有危险的时候。有一年冬天,父亲被人抬回家,手脚冰凉。经过乡医的抢救,他好歹醒了过来。从那以后,他喝酒节制了很多。

而父与子的亲密交流,似乎也越来越少了。

童年最温暖的记忆,是在家门口的榆树下写作业。抬头看到绿油油的田野,忽然一只大手从我头顶轻轻抚过。不用回头,我也知道,那是我的爸爸。如今,摸着儿子的头,我经常想起这一幕。想起童年的贫瘠与丰盛,羞耻与荣耀,更想起把我们兄妹二人抚养长大的不容易的爹娘。

动荡的中年,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已融化。如果从童年中能够学到什么,那就是,尽我所能,让苦难中止,让爱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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