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这篇帖子原标题是:关于林少华译《且听风吟》
有人分析作者似为翻译《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什么》的施小炜。不管是谁写的,这个帖子打中了林少华的要害,读起来痛快,却又触目惊心。想不到这样的日语水平,也敢出来承包村上春树?期待施小炜重译村上,也期待有眼光的出版社,引进赖明珠的译本。拜托了!
关于林少华译《且听风吟》
本不敢对林先生多加评论。即使这本《跑步》刚出来有太多议论之时,也不必多有言语;但林先生前日竟以“种桃人”自居,则实在不能忍受。
与人谈及林先生翻译的作品,真是感慨万端。
伟人之所以为伟人,恐怕就在于其思想的深邃、洞见的精准、表达的具有杀伤力。这不,伏尔泰就说过一句话:“Les traductions augmentent les fautes d’un ouvrage et en gâtent les beautés.”翻译,增加一部作品的谬误,并损害它的美。若不是这位先贤早在231年前就已然辞世了的话,我还以为此话是针对我国的日本文学翻译部分现状有感而发呢。
不得不说说林先生译的村上春树《風の歌を聴け》。由于偶然的机缘,有幸拜读了林译《且听风吟》,仅粗粗地数了一数,便发现林君的译文不足四万字,而误译竟多至逾百,即平均不足四百字便有一处错误。我们中文里有个表达,属于林君情有独钟的四字成句,叫作“谬误百出”,原本是个夸张的形容,然而用之于林译,却居然“天衣无缝”!岂但“无缝”,误译过百的林译堪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委实令人叹服。何况这个数字还只是粗略的统计,若是仔细推敲的话,只怕“谬误百出”还远不足以形状林译的特色。
即便手下留情,像将クッキー(饼干。坊间流行的是港译“曲奇”)译作“甜饼”、ホットケーキー(西式发面饼)译作“热蛋糕”、レタス(生菜、西洋莴笋叶)译作“莴苣”、ダウンライト(吸顶灯)译作“低垂的灯”、コミック・ブック(漫画书、连环漫画)译作“内容滑稽的书刊”、頭の良さそうな綺麗な目をしていた(长着一双聪慧漂亮的眼睛)译作“一对眼睛满漂亮,头脑也似乎很聪明”、甚至还生造出了个“军宪”来对应“MP”(宪兵)之类,姑且就得过且过视而不见,不算是误译也罢,然而单是实在无法看过的“铁”错,也多达七十而有六!有人赏识林君“译笔华美”,而我则钦佩林君的惊人勇气――如此谬误百出的译本,居然也敢公诸于世!这大约就是人们常说的“无知方能无畏”吧。试举数例,以示一斑。
1、大恐慌を扱った古い映画の中で、こんなジョークを聞いたことがある。(村上春樹『風の歌を聴け』講談社文庫1989年1月20日第25刷、下同不注、P72)
从前从一部惊险题材的电影里听到这样一句笑话。(林先生译《且听风吟》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7月第一版2008年1月第3次印刷、下同不注、P65)
林译的错误略可分为二类,第一类便是常识错误。譬如这“大恐慌”一词,恐怕稍具常识者,都知道在日文中它指的是1929年起源于美国的世界经济危机。起先我还以为,起码一个大学教师,即便猛可之间说不清来龙去脉,至少一缕模糊的印象总该是有的吧。莫非我的这一估计须得修正不可么?
林先生所谓“惊险题材的电影”实为“描写经济大萧条的老电影”。恕人臆测:只怕是林先生望文生义,见到“恐慌”二字,便觉得“惊险”,遂有此译的吧。
2、 僕はカウンターの中にあるポータブル・テレビの「ルート66」の再放送を見ながらそう答えた。(P22)
我一边回答,一边看着吧台里手提电视机的重播节目“航线66”。( P16)
这又是一个常识错误。按「ルート66」即横贯美国的、著名的“国道66号”,Route 66,西起芝加哥东至加州圣莫妮卡,现已废弃。美国CBS曾在1960至1964年间播放过同名电视连续剧,日本NHK电视台也早早就曾追风播放。而林君举重若轻,一挥神来之笔,便将一条原本在地上的公路,硬生生地竟给搬到天上去了。
再者,一般而言,依循日文的着力点所在,还是按“一边看电视一边回答”的语序翻译为佳,如无特殊理由的话。而这理由,恕我眼拙,在此未能发现。
3、 僕は鼠のグラスにビールを注いでやったが、彼はまだ体を縮めたまましばらく考え込んでいた。(P23)
鼠如此说罢,把啤酒倒进杯子,再次缩起身子沉思。(P16)
这句译文令人百思不解,始终未能参透林先生的禅义何在。村上氏说得明明白白是“我”给鼠倒酒,林君何以非得坚持译成是鼠自斟自酌呢?而且后半句清清楚楚说的是“他犹自蜷缩着身子,沉思良久”,描绘的是状态的持续,而林君却将它译成了同一动作的再度发生,未能理解日文副词“まだ”和“また”的不同。
这便是林先生译错误的第二类:对原文理解屡屡有误。于细微之处更其如此,每每做不到细针密缕,于是其结果,译文便不免常常走样、变味,甚至颠倒黑白。
4、三年振りに無性に煙草が吸いたかった。(P27)
三年没抽烟了,馋得不行。(P20)
不仅对日文的理解做不到精细入微,就连林君自视甚高的母语中文,其理解也可以说是粗犷型的。比如说上引译文,它给人的感觉是,这个想抽烟的人(鼠)三年之间对抽烟的向往始终不曾间断过。未能准确地传达出日文“三年之间从不曾有过抽烟的欲望,此刻却陡然想抽烟了”这层意思来。林译,又走样了。
5、大丈夫さ。小便なんて出やしないよ。(P52)
没关系,一泡小便就出去了。(P45)
语法理解严重错误,颠倒黑白。村上氏原文是个否定句,意为“绝不会撒小便的”。人家分明没有尿意,林君却无端地要给村上氏“把尿”,婆心感人呐。
6、女の子に貸しを作っても・・・・・・ムッ・・・・・・借りをつくるなってね、わかるだろ?(P57-58)
在女孩子身上借而不还・・・・・・呃・・・・・・就是说有借无还,意思明白?(P50)
“ 意思明白?”林君译笔下的这位播音员中国话说得还颇有些抗日电影里鬼子的味道嘛。而且“借而不还”与“有借无还”究竟有何实质区别?说来惭愧:“这个句子,我的,意思的,不明白。”看来林君似乎也不明白日文“貸し”和“借り”的歧义以及在习惯表达中的用法,以至于译出了这么一句令读者诸贤恐怕人人一头雾水的奇文来。其实村上原文的意思不过是:“宁肯让女孩子欠你的情,也别欠女孩子的情,这个道理你明白吧?”
7、 彼女は真剣に(冗談ではなく)、私が大学に入ったのは天の啓示を受けるためよ、と言った。(P98)
她一本正经地(不是开玩笑)说她上大学是受到天的启示。(P91)
“她”说的话其实应是:“我上大学是为了接受上天的启示。”即“她”应是先上大学后受天启的,林译却成了先受天启后上大学了。大走其样,大变其味。
8、セイバーは本当に素敵な飛行機だったよ。ナパームさえ落とさなきゃね。(P112)
佩刀式喷气机真是厉害,连凝固汽油弹都投得下来。(P105)
果然“化境”化得高明。只是笔者愚鲁,不明白何以飞机能扔炸弹就“真是厉害”,莫非林君以为日本的飞机不会扔炸弹么?而其实,又是语法理解错误导致林君译得南辕北辙。原文分明是说:“佩刀式战机真地很潇洒吔。只要不投凝固汽油弹的话。”此乃林君分不清肯定式与否定式的又一例证。而译文似乎也并未因此一“化” 就美了几分呀。
9、 あなたがいなくなると寂しくなりそうな気がするわ。(P132)
你这一走,我真有些寂寞。(P124)
应当说这个错误相当地严重。这是那四指女孩对“我”说的一句话:“我觉得,你不在的话,我好像会感到寂寞的。”而在林译中,少女的矜持和婉转荡然无存。其原因恐怕在于林君未能理解“寂しくなりそうな気がする”的微妙内涵,还以为与“寂しくなる”意思相同吧。
10、 彼の五作目の短編が「ウェアード・テールズ」に売れたのは1930年で、稿料は20ドルであった。(P151)
他的第五个短篇《瓦安德.泰而兹》的印行是在1930年,稿费20美元。(P143)
先给出正确译文:他的第五个短篇卖给《志异》杂志,是在1930年,稿费20美金。
由于未能正确地掌握文法,林君竟错误地将所谓的《瓦安德.泰而兹》理解为“他”的第五篇小说的标题,而那其实是“他”投稿的杂志名称。按杂志《Weird Tales》,创刊于1923年,是专门发表志怪•奇幻•SF小说的美国著名刊物。林君在此还再度犯了个常识错误。
由于对日文和中文的理解俱欠精准,于细微之处未能吃透,所谓内力不足是也,却一味地堆砌词藻卖弄花拳绣腿,结果使得林版村上比诸村上版村上,始终让人感到走了样、变了味。借用当下流行的说法,似乎不妨说林君的翻译,是将村上氏实实在在地给“山寨”了一番。
据报载,在谈及误译问题时,林先生声称其翻译追求的是“文体、韵味、化境”。请注意:林先生是在顾左右而言他,是偷换概念,企图将误译问题转换为“文体韵味 ”问题。林先生显然在强调他的追求与准确忠实势不两立,仿佛一旦忠实便“毫无文学性可言”,误译竟然成了实现其追求的前提。
其实,忠实准确与“韵味•化境”毫不矛盾,并非林先生主张的那样,类似孟子所说的鱼与熊掌的关系,只能非此即彼,二者不可得兼。事实上,点检林译中所有的谬误之处,其译文根本就不曾因为谬误和偏差于是就变得优美起来。如果做不到在忠实的同时传达韵味、迫近化境,那不过说明了译者技拙力怯,内力修炼不足,文字教养不够而已,“中日文尚未修成,林先生仍须努力”啊。
而所谓“化境”,那可是翻译的至高境界,日文读不通、中文半瓶醋的功力欠缺者须得有自知之明,万不可奢谈此二字。其不可或缺的前提并非林先生主张的误译,而恰恰必须是对原文的精确理解和完全消化,否则咀嚼未透消化不良,肉骨鱼刺哽噎在喉咙里,久而久之气竭力衰头昏眼花,于意识朦胧之中凭空臆想出个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的“韵味、文体”来,倒也不无可能。不,或许当说事实如此。只是这样的“化境”云云,只怕免不了终将“化”作一块遮羞布――如若嫌“遮羞布 ”一词不雅,那就化作无花果叶吧――来掩饰译者的理解错误与功力不足了。“化”固然无妨,毋宁说理应提倡,然而任如何“化”,也须得是翻译,不是改写、改编。否则难逃挂羊头卖狗肉之嫌。
意大利人有句谚语,专以讽刺所谓的“翻译家”,说的是:Traduttore traditore.翻译就是叛变。的确,不事内功修炼,专耍花拳绣腿,那只怕在所难免地要“叛变”――至少也是“山寨”――原著了。这句意谚,我等众人如有意染指译事,恐怕均有必要置诸案头座右,时时引以为戒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