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能救人,但救的是别人

《杭州日报》一篇刷屏的特稿

这两天,《杭州日报》副刊的一篇口述实录杭州男子从殡仪馆打来电话:能不能写写我们的天才儿子广为流传,许多人为文章中所提到的杭州翻译家金晓宇和他的父母默默流泪。这是一个关于痴狂之人与文字的故事,它让我想起《牛津大词典》编纂的故事。

文字拯救疯狂之人

《牛津大词典》(简称OED)的编纂是人类历史上最浩大的文化工程,也是人类心智最伟大的冒险之举。它的主编是James Murray,一个小时候一边放牛一边教牛拉丁文的语言天才。OED的编辑基于这样的一个理念:这一词典要囊括英语中的全部词汇。每一个单词,每一个细微的差别,每一个词义、拼法、读音上的差异,每一个词源发展的来历,更重要的是,每一词、每一义都必须援引英语作家们的例句。换言之,每一个词条都有自己完整的自传,都在讲述一个自身的故事,都体现了几百年来用法的转变,并且以英语作家的真实作品引语为例证。

这样一个卷帙浩繁的工程,单靠学者教授是无法完成的。因为它需要整理全部的英语单词和作家的作品。于是,OED编纂委员会面向全国和殖民地征集英语阅读者,他们按照时间段分配要阅读的书籍,按照统一格式从中摘出单词和引语,再把摘录的词条寄给OED的编纂者。

W.C. Minor是一个旅居英国的美国退伍军医,一直被一种类似于受迫害狂的精神疾病所困扰。他误杀了工人G.M.,虽免于刑责,但还是被关进了刑事精神病院。阅读成为他救赎自己的唯一方式。而机缘巧合,使他看到了Murray发到全球英文书店的《致阅读英语公众》--编辑委员会“需要英国、美国和英属殖民地广大读者的帮助,以便完成二十年前热情开始的工作,阅读尚未读完的书籍,摘出所需资料。”

对于倍受精神病和负罪感煎熬的Minor来说,这不啻于来自上天的呼召。他报了名,并成为词条的最大贡献者之一。他的工作方法具有天才和独创性,能够根据编辑委员会的需要,提供词汇。他寄出了1万多词条,并且几乎条条可用。在被疾病重压的日子里,编纂OED成为他精神最大的安慰。如今人们不禁感叹,假如那时已经有现在的精神镇静药物,Minor可能不会对OED作出任何一点贡献,他整天扎完针就睡大觉去了,那样就变成了一个没有激情的活死人。

OED历时70年,到1928年才编辑完成,1989年,OED已经出版了第二版,一共20卷,21,730页,重达148磅。无论是Murray博士还是Minor医生,都没有看到1928年全本的出版。这套人类历史上最不可思议的词典,就在教授和疯子们的全身心投入下,变成了现实。

天才的译者 多难的人生

与MInor相似,金晓宇在精神方面也遭受折磨。他6岁时,被邻居家顽童用玩具手枪打瞎了一只眼睛,高中时又患上出躁狂抑郁症,家里任何大件电器,都被他砸个稀巴烂,但那是换了三台之后,他的父母放弃购置电器。但是唯有一样东西,他不砸,那就是父亲为他买的一台联想电脑。不但不砸,因为可以用来学习外语,他将电脑视若珍宝。

因为这个病,他没有完成大学的学业。然而,2010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被邀请翻译美国女作家安德烈娅·巴雷特的短篇小说集《船热》,他的译文很快得到出版社的认可,从此走上了翻译之路。他因为精通英语,日语,并且掌握德语,在10年时间里,翻译了22本著作。范围不仅包括小说,还包括电影、音乐、艺术和游记。我读过他翻译的《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电影的元素》,当时还以为出自电影学院资深专家的译笔,想不到译者竟然从没学过电影的大学肄业生。他还翻译了《安迪·沃霍尔日记》、《嘻哈这门生意》、《十首歌里的摇滚史》、《剧院里最好的座位》、《写作人生》…… 做过翻译的人都知道,要想给别人一杯水,你必须在这个领域里有一桶水的储备。否则就会闹出英译汉把蒋介石翻译成“常凯申”,把孟子翻译成“门修斯”的笑话。我不知道,金晓宇是怎样积累在这么多人文学科领域知识与修养的,我只是相信,艺术和文字有一种力量,能够把人从疯癫中救出来,拉到文明之境。

金晓宇最近一本译著是《本雅明书信集》,从德文直接翻的。这一点非常难得,因为德语特别不容易学。我记得90年代末,中国出了一个研究海德格尔的学者郜元宝,出了大量关于海德格尔的专著,后来一打听,原来此君根本不懂德文,所读的文献皆从英译本得来。这年头,由于人工智能翻译软件的出现,据说英译汉连条狗都会,真正厉害的译者必定是那些通晓几国文字,融会贯通的人。

春天的风暴及穿过寒冬的等待

然而,精神里的风暴并没有把金晓宇轻轻放过,据他的父亲说:

又过了几天,小宇过马路,迎面一个快递员,他一拳打掉了人家的门牙……不久,七院来人,将小宇带走。儿子呼天喊地:爸爸救救我,我不去医院啊,不要去啊。

而在他住院期间,他的母亲去世了。至今他的老父亲还不敢把这个噩耗告诉他,怕他受进一步的刺激。

他父亲说:

上周我去医院看过小宇,给他送点吃的。每次去那里看他,每次都听他哭叫,“求求你带我回家,爸爸我们回家吧……”

看完这篇报道,我有一些疑问,就请教了《杭州日报》副刊的一位朋友。我问为什么他父亲不把小宇从精神病院领出来?

朋友回复说:

王老师,要相信科学,并尊重家人的选择。

我相信,也尊重,但科学和人文有时是矛盾的。

在《杭州日报》那篇报道的结尾,给了我们一点希望,金晓宇的父亲透露:春暖花开时节,金晓宇会从杭州第七人民医院出来。

期待那时还会有新书让他翻译,好让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自己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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