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寄居的位于齐鲁大地一间两室一厅的集体宿舍的一张书桌,唤作"那日斋"。"那日"就是末日,《新约全书》说:"那日子,那时辰,没有人知道"
。
我如此给书斋命名并非虚张声势、预言毁灭,如同那些宏论星体与地球相撞的人一样;也不表明自己未亡先狂、作困兽犹斗状。"那日"
是一种真实的心境,与未来无干。
数月前,去南国的一段寻访故友的旅行,唤醒了已近尸身寒凉的我。当我与老友彻夜长谈,酒酣胸胆,畅忆往昔,我惊呼自己竟然曾经那么纯洁而壮丽地活过。记忆之河翻滚,心灵中一棵已被千烧百焚、斩草除根的植物开始破土并且疯长。那是荒草也罢,麦子也罢,罂粟、毒菌也罢,反正它在疯长。
于是我又重新买书并读书。如同战败国在一片瓦砾中重建都城。"恢复古罗马的荣光",我想到莫名其妙的这样一句话,似乎充满了力量和希望。
然而,我心灵里的罂粟已经开满了花。这原本是注定的,如同诗人所说:在大地上画果子的人,注定要忍受饥饿。我要说,试图从心灵之树上摘取果子的人也是如此。
这是何等的年代,这是何等的经历!
梦里--我认为与现实同样真实--我看见自己倒在一片血泊中,同时感到绝望、脆弱和快乐。我不以此为梦,反以为这是油画了的现实。
我命何其弱!
不知不觉就被卷走了,其实卷挟我的何曾是狂风驰地、巨浪拍天。那只是一轮小小的波纹。我飞快地投降,掉转枪口于自己,却不敢抠动扳机。我已沉沦,被捆在心灵的刑台上,并且万劫不复!
我从人类的荒原里走来--允许我做这样的假想--我脱离了时空之限,阅尽人间。我或飞或走或渡,见过许许多多的善人、恶棍、诗人、蠢材、雅士、暴君、母亲、敌人、少男少女、老翁老妪,以及普普通通的庄稼汉。我走着走着,突然发现我已厌倦!
是的,我已厌倦了你们的思想,我默默地仇视所有的恋爱、婚配和家庭。你们并不是我所要的,然而,我依然爱着。
我的爱出于我禀性的良善,我甚至放胆说,我没有故意恶待过哪个人,对于生命,我常存不忍之心。
说到爱,允许我披露我的潜意识。我认为,罪恶、耻辱和爱是我们糊涂的命运母亲所产下的三胞胎。即便如此,罗曼.罗兰所说的"甜蜜的、深邃的、荒唐的爱情"
曾两次光临我。这一点,将来请你们在我的碑上注明。
我天性喜欢读书,这是我们这群人类与他们那群人类的根本区别。此外,我们两种人类都一样。
不止一次,我沉醉于这种迷醉和夜阑人静的低语。你们,这些伟大的心灵们,曾给了我多大的安慰!如同我的痴情一样安慰过你们。
然而,今日所有的将来必不再有。爱我的人们,请牢记这句话。
我感到了"那日子"的临近。请合拢你张开的嗤笑的嘴巴。难道你不知道一只蚂蚁可以预报雷雨,一只小耗子可以感觉地震吗?
我必须把明天当成"那日"来过,我别无选择。
我将《圣经》摆在案头,将毒药放在床下。我将读书并且思考,我将歌哭并且流传。此外,我一无所取。
我的心灵、激情还有我的爱,并不掌握在我的手中。我常常厌倦,厌倦自己所建立的一切。
我憎恨世俗,渴望不朽。
于是,我选择了读书,带着一种病态的执狂。我愿意与伟大的心灵们为伍。因为我原是他们中的一个,只是后来堕落了。
就是这样,终日游荡,飘忽在伟大和卑微之间,浮沉于世俗与天界的海面。我将醉生梦死,我将焚烧我的爱情,我必免于一切的诅咒和不幸,与那些纯洁而伟大的心灵们一起飞升。
我要说,生命可贵,爱情可贵。因为命何其弱,爱何其伪。
我敬重祖先们的创造,因为他们生活得比你我纯粹。我怀念那些四海飘荡的诗人、屡试不中的学子、灯红酒绿的才子、因酒误事的官吏,以及不忍举刀的士兵。同时,郑重纪念那些历史上伟大、快乐的聚会!
我诅咒一切暴力、战乱、厄运和不详之兆。
我挚爱着大海和蓝天,我羞愧地眷恋着这土地。如果可能,我愿娶我爱过的姑娘为妻,移居海边,以种菜为生。
我已无法选择了,我恨不能一目十行或百行。深知每一分钟的读书都是生命的赐予,我的心里满了感恩。
这是"那日"来临之前的宣告,郑重托付这些宣告,表明我的思想。
我将坦然吗?我将流泪吗?我将欢呼吗?
多少年以后,山坡下长满青青的草。从冰冷的地下看上去,密草丛中一块模糊的碑:
浪子/天才/终生幸福
1995年11月19日夜草于"那日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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