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车停到路边,挂空挡,拉起手制动,此时听到车里的电脑响起:“考试合格。”我载欣载奔地到工作站去打成绩单,心里想:“这下,我终于可以写我的学车记了。”
我的好朋友和菜头还没考出驾照的时候就写下了两篇博文:《学车记》和《学车记续》,我跟他不一样,我是一个低调的人,一定要憋到拿到驾照时再写。
我从驾校报名到考试通过,历时两年半,中间断断续续,几次准备放弃,最终在理论考成绩作废前1个月,完成了冲刺。这件事搁在别人身上根本不算什么,但对于我意义重大。
我从小对自己的运动能力、手脚协调能力严重不自信。从小爬上鸡窝都下不来,到了大学还是如此。体育课考引体向上,我只能做1个,老师为了照顾我,让我改做“吊死鬼”,就是双手反手抓杠,下巴在单杠以上,坚持45秒钟。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那个众目睽睽之下做“吊死鬼”的遥远的下午。工作之后,我最怕的一件事,就是拓展训练。每一次都战战兢兢,如临大敌,以至失眠。无论是高空抓杠,还是空中飞人,我都会至少在空中哆嗦15分钟,然后放弃,从空中狼狈地滑下。
学车,对于我来说,简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我从不敢奢望自己能够操纵这么高级机器,毕竟在摸方向盘之前,我操作的最复杂的机械也不过是榨汁机而已。
但是学车的理由何止千个,最重要的一点是,在城市里有一辆车就多一件保护家人的工具。君不见,在灾难大片中,人们逃难时,都选择驾车出逃。君不见,当路人伸长手臂,在烈日和暴雨下苦等出租车的时候,私家车却可以优哉游哉而过。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后,出门坐公交车成为一种折磨。抱着娃上车,如果有人让座还好,如果大家熟视无睹,你就会对社会,对人性产生怀疑……为了结束这一切纠结,还是要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
另外,在杭州买车恰逢其时。如今北上广都有限制汽车上牌的措施,而杭州还是免费的。在上海郊区,我看到过最苦命的车牌“沪C”,这是上海郊区专用车牌,上牌免费,但是不能进上海市区,这一点连外地牌照都不如。谁能保证将来杭州不限制机动车容量,或者推出郊区牌照呢?
2010年2月份,我到驾校报名,开始了两年多的学车生涯。
在杭州学车,从报名到考出,至少需要半年时间。按照浙江省的规定,必须先要上满5堂理论课,才能报名参加科目一考试,即理论考。理论考通过后,还要参加两次模拟机训练,才能获得上车和科目二考试的机会。因为模拟机有限,需要提前1-2个月预约,我怀疑,这是浙江为了控制驾驶员速成而采取的技术调控手段,两次模拟全做完需要2-4个月的时间。
在我和媳妇领结婚证的那天,我参加了理论考试。题目简单得令人发指,基本上跟现实生活中反着来,就是正确答案。
请听题:
1、驾驶员在什么情况下可以超车?
A、对面来车时
B、车遇弯道时
C、经过视线良好、道路条件较好、前方没有障碍物的直行路段时
2、夜间开车,什么情况下开远光灯?
A、通过窄桥,与前车会车。
B、跟随前车行驶时。
C、夜间照明不好,前方又没有车辆时。
如果你在考场上选择了C,恭喜你,答对了。如果在路上开车也选C,提醒你,小心点。
我考了94分,超过了90分的及格线。走出考场,急忙忙奔向民政局,媳妇已经在那里等我。当工作人员的钢印,哐哐盖向大红的结婚证的时候,也盖在我的心上。从此以后,执手同行,风霜雪雨,生死契阔……
2011年春天,媳妇检查出怀孕,我们的生活被彻底改变,开始了家到医院的两点一线的生活。新生命的孕育过程,令人兴奋又焦灼。多少次为挂号排队到深夜,多少次战战兢兢去拿化验单。怀孕不到三个月的时候,有一个指标异常,妇保开出了住院通知,但是又不提供床位。坐在医院的花坛上,我病急乱投医地翻遍了电话簿,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关系,他让我等电话,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得到的答复是爱莫能助。那个傍晚,天上微微下着雨,我拿着雨伞,跑向另一家大医院,经过天桥的时候,忽然感到一种熟悉的童年的委屈……这种感觉,我十来岁的时候曾经有过。那年春旱,村里引来黄河水,但是水量有限,谁先扒开沟渠,谁家的地先浇。我扛着铁锹跑到自家地头,发现水已经被截流抢光,连一滴都到不了我家麦田。于是扔下铁锹,蹲在地头低声啜泣。
因为内心的焦灼、懒惰与恐惧,所以在2011年一年里,我都没怎么练车。教练知道我家里有事,催了几次之后也就作罢了。
儿子出生后,我深感买车的重要。我们一家三口出门,只能推婴儿车,以家为圆心,以脚力为半径,也就在方圆3公里的范围内出没。想要出门远一点,就只能打车,但是打车最大的问题是对婴儿的安全隐患。没有安全座椅,等于把婴儿暴露在危险之下。你也许说我是一个杞人,但杞人不止我一个,如果你不主动远离危险,危险不会自动远离你。
尽管还没有买车,我已经先买了一个安全座椅,并且很快派上了用场。看着儿子在安全座椅上安睡,我觉得这钱花得太值了,同时动了买车的念头。这就是典型的为了一瓶醋,去买大闸蟹啊。
2012年的春天,我才开始加快了练车的步伐。此时驾校已经搬到了杭州拘留所旁边,这倒也方便,这边学艺不精,就有可能直接搬到那边去住。
驾校是一个三教九流荟萃的地方,学员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有的教练为了方便,喜欢用职业称呼每个学员,跟我一起学车的有:小卖部大姐、卖包子的、卖茶叶的、理发师、设计师、工程师、大学生,我的代号叫“记者”。
进驾校第一课先学打方向盘和挂挡,事实证明,这些最基础的东西,往往是最难掌握的,而且坏习惯一旦养成,以后很难纠正。我打方向盘的姿势一直不对,因为是应试教育,也不太影响考试过关,教练也就懒得纠正了。还有人喜欢挂档的时候眼镜看档位,这在路考的时候被发现会被判不及格。
几乎所有学过车的人都会告诉你,遇到一个不骂人的好教练是多么重要。我很幸运,遇到了张教练。张教练50岁左右,在国企里当个小中层,因为常年上晚班,白天的时间比较宽裕,他就出来做第二份工。用他的话说,单位的工资,全交给老婆,当教练的收入,留着自己花。这一点上,他比典型的杭州人要吃苦耐劳地多。
每天早晨不到7点,张教练就开着教练车来接我去驾校,一路上,我们无话不谈。从“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了”到“如何当好钉子户”,从“武林路旧事”到“怎么给领导开车”。当然谈的最多的是我练车中出现的问题。他语重心长地指出我练车中的不足,但从来不吼不骂。张师傅人情练达,有时候还会给我买早餐,平时也会嘘寒问暖,关心里透着真诚。
驾校是一个盛产姑娘的地方,所以,驾校的教练们,很少有不动小心思的。教练娶了女学员并将其培养成女教练的例子,在我们驾校并不鲜见。而驾校中,总有几个喜欢撒娇和卖弄风情的小姑娘,惹得不是同一车的教练也过来打趣。
张教练最大的特点就是对女色免疫,他从来不跟女生开任何玩笑,对小卖部大嫂和浙大小女生一视同仁。他唯一的业余爱好就是打麻将。但是从来没有一次听说过他赢钱。
因为我的理论考试有效期是2012年9月9日,意味着我必须在此之前拿到驾照,否则所有的努力全都付诸东流。我首先要征服的一座大山是“科目二考试”,内容包括:倒桩移库和九选三。
倒桩移库,就是把车倒进相邻的两个车库之一,然后,再把车从一个库移到另外一个库,最后,把车开出去返库。虽然谁也说不清练习这个的用意何在,但作为必考项目,每个人都必须苦练。我们全是应试教育,是通过教练在车玻璃上粘贴的标志与车库杆子的重合,来打方向。根本不知其所以然。这一套考过之后,也就没用了,除非以后开车后备箱里放四根杆子。
我的运动机能不发达的毛病显露出来了,在车返库的时候,应该头往左转,去看左后方的车窗,但我无论如何脖子也扭不到位,加上眼镜片的视角有盲区,根本看不到左后方的点位。最后教练没办法,只好让我看车内后视镜进行操作。虽然勉强可以看到车库的杆子,但是精准度大大降低,同时需要反复练习,才能找到打方向的点位。倒桩移库,我下的功夫最多。因为科目二只有一次补考机会,如果倒桩挂了,意味着剩下的科目再也没有犯错的机会。
而“九选三”确切地讲应该叫“七选一”,因为“上坡定点停车”和“侧方停车”是必选的,剩下的一项要从单边桥、通过连续障碍(圆饼路)、直角转弯、曲线行驶(S弯)、起伏路、百米加减档、限宽门。
除了张教练之外,我还有一个小吴教练。他是张教练的学生,但还没考取教练证,只是作为老板的亲戚在帮忙。小吴是个思维活跃的年轻人,善于把负责的东西简单化,拎得清哪是重点,哪是非重点。拿“九选三”来说,他让我们反复练习侧方停车和上坡定点停车,因为这两项是必考内容。其余的几项,都只是顺带练练。尤其是令考生谈虎变色的圆饼路,他说考得概率低,学早了容易忘,干脆放到考试前两天再学。
7月初,教练安排我参加科目二考试。考前两天,我们要到实际考试的考场去练习。考场位于杭州郊区,与坦克基地毗邻,里面的场地比驾校面积大,道路故意做得崎岖不平,很容易溜坡和熄火。尤其是它的坡道,又陡又长,当我驾着车,颤颤巍巍地爬行在长坡上,看到奇怪的远山与夕阳,一瞬间忘了今夕何夕。
这次考试我们一行有四个学员,三男一女:理发师,被认为是手脚最灵活的,如果只通过一个,肯定是他。工程师,表现也不错。只有我和一个女园林设计师不被看好。
倒桩移库要用考场的车,可以花钱租用来训练。考前最后一天下午,我们每人掏了40元钱买了10分钟的训练时间。训练结果让我很沮丧,考试车方向盘和离合都很重,杆子也好像比驾校的窄,我做了两把,有一把失误。张教练照顾我,让我多练了一把,并且嘱咐,如果发左侧的后视镜眼看要撞到杆子,就往左打方向,反之亦然。
第二天科目二考试的大日子,我特意穿了一件媳妇给我买的红色T恤,为了讨个彩头,况且红色一直是我的幸运色。考试前,人特别想上厕所,想喝水。有一个女生眼看要考试了,拿着100元到小卖部买水,小卖部找不开,她急得眼里都是绝望。我就买了一瓶水送给她,转身离去,深藏功与名。
我深呼吸一口,蹩进车里,开始了训练过上百次的倒桩移库。我开得慢之又慢,前面都惊险过关,就差返库了。不知道为什么,当我把车倒向库的时候,头脑忽然短路,我找不到后视镜里的杆子,一阵慌乱之后,我打了向左一圈半的方向盘,此时觉得车明显横着出去了。没等我调整,就听车里喇叭响起:“压线,考试不合格。请重新补考。”
我沮丧而愤怒,无数个烈日和暴雨下的训练,居然换来的是这么残酷的结果。补考的时候,我带着一股气,开得又快又果断,在后视镜即将撞杆的时候,我想起了张教练的教诲,急忙打方向,惊险地绕开了杆子。最后我大汗淋漓地把车倒回库中,就听到电脑说“考试合格”。
九选三是两人一车,我和一个不认识的小伙子抽在一起。我先考,抽到的是最难的压圆饼。此时的我,把自己当成一个已经挂了的人,心无挂碍,一往无前,先是做了侧方停车,然后顺利地走完了圆饼路,最后是上坡定点停车。我开着车,像西西弗推着巨石,爬上了陡峭的坡路。哈利路亚,杏帘在望,我有一个荣美家乡在坡那边……当我把车稳稳地停在坡顶,又缓缓起步下坡的时候,我知道期盼依旧的胜利已经来临。剩下的时间,我坐副驾驶,给同车的小伙子指挥。他侧方停车一阵慌乱,在我的指挥下,居然也通过了。
我们在大厅里回合。原来表现最好的理发师居然倒桩也出了差错,靠最后一拼才通过了考试。女园林设计师却不幸挂了。本来按照惯例,应该中午请教练吃饭,但是看到设计师心灰意懒,大家也都意兴阑珊,就这么散了。张教练让我等他通知,路考前三天再带我训练。
后来我出差去了一趟大草原,在北京因雨失期,多呆了一天,从而耽误了第一天的路考训练。出差回来第二天一早就跟张教练去训练,他表情很凝重地告诉我,只练两天的话,有可能通不过。我说,我想强化训练。他同意了。到了驾校,他安排另外的学员练习灯光,带着我上路了。
当我第一次在路上开车,有一种随时失去控制的离心感,幸亏教练帮我抓着方向盘,我才像坐过山车一样完成了处女开。
科目三考试,即路考,现在有两种考试模式,一种是人工考,路线不固定,考试时,旁边坐着车管所的警察,听他的指令完成一系列操作。一种是自动化考试,路线固定,旁边坐着驾校的教练(担任负责防止学员意外操作的安全员),一切按照电脑指令完成。显而易见,后者更加容易,幸运的是,让我抽到了。
所谓自动化路考,就是在一段固定的路段,在大约10分钟的开车过程中,要完成变道,换挡加速(保持车速在40码以上超过5秒钟),直线行驶,过学校、公交站、斑马线,掉头,靠边停车。因为驾驶副座是同一驾校的教练,同时他也会在监控看不到的情况下给予必要的提示,所以放松了很多。尽管如此,还是会犯莫名其妙的错误。轮到我考试,教练说变道,我差点忘了怎么打转向灯,幸亏他提示,我才逃过一劫。后面的路越开越顺当,越开越宽广,我满分通过,没有扣分,也没有补考。
我们四个人全部通过,张教练这次乐开了花,作为驾校里通过率最高的教练之一,他上一次带的四个学员居然挂了三个,这让他十分闷闷不乐。今天我们也算是为他挽回了不少掩面。
是日台风来袭,狂风暴雨冲刷着大地,我们四个学员和张教练在梅家坞听着雨声,吃了一顿农家乐。一桌欢声笑语不断,谈论的还是和驾校有关的那些事。
理发师要开一座新店,我和教练相约,等他开张的时候,一定前去送花篮祝贺。届时大家都不开车,好好喝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