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重向大家推荐《工厂女孩》(Factory Girls),作者是WSJ前记者张彤禾Leslie Chang,她是《寻路中国》作者何伟的夫人。这对美国夫妻撑起了中国非虚构叙事的一片天。本书目前暂无中文版。
《工厂女孩》的亮点有:1、作者为写此书从WSJ辞职,用了三年扎根东莞,与工厂女孩交朋友,肝胆相照。2、观察视角是人道主义的、代入式的、平等的,书中流露出的悲悯情怀让人时时仰天长叹。3、英文简明,只用了不到3000常用词汇,但不失鲜活与色彩。
这本书的意义不在于讲述工厂女孩的故事,而在于教会读者如何观察中国,思考当下,如何摆脱那些标签式的陈词滥调,比如“农民工”这个称呼。在中国打工的的年轻人,并没有从事过农业生产,他们也是从学校毕业后直接工作,所以叫他们农民工是不确切的。
在工厂里交一个朋友是很困难的,不仅因为的流动性太高,还因为交友代价太大,留宿朋友被抓住要罚10元,请假一天接送朋友要罚款100元。在东莞一个人让自己断掉联系是很容易的事。
进工厂易,出工厂难。厂方会扣押两个月的工资,辞职的代价是你拿不到两个月基本的生活费用。所以,很多人发现,这是一个进来就很难出去的地方。不过对于农村女孩来说,走出家门来到工厂,才是最艰难的一步,其余都算不上困难。
城市里的移民是农村的精英,他们年轻,受过更好的教育,比父辈更有冒险精神。但是在城市里他们被官方称为“流动人口”,暗示着他们一群漫无目的游民,而事实上,他们都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打工。
当作者遇到工厂女孩敏的时候,她已经从车间工人升为文员.敏的命运发生了小小的改变,因为她写的一笔好字。在中国,好看的书法意味着良好的教育、聪慧富有调理,因此她意外地被录用为文员,从生产线把自己解放出来。张彤禾还担心这女孩会不会就此安顿下来,生活从此波澜不惊,再也无法给这本书提供故事了。事实证明,她担心多余了。在东莞,在城市,在工厂,没有一个人可以安顿。
这本书会让中国那些从事非虚构写作、纪实写作、田野调查的作者们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如果他们还有羞耻之心的话。非虚构写作,不是访谈的累积,不是口述的速记,而是把主人公的故事、时代大背景和作者个人的情感精力联系在一起,裁剪出一个巧妙震撼的大特写。
作者从广州火车站写起,带我们乘上汗味弥漫的大巴,到达工厂林立的东莞,她带我们走上东莞的街道,她说:看看这些没有红绿灯的10车道,这座城市,是给机器修的,不是给人建的。夜深了,工厂里还是灯火通明,每一家都在加班。这是机器人的国度,没有记忆之城。
张彤禾看够了一系列关于血汗工厂的报道,她想写点别的,这些工厂女孩是怎么看待她们自己的。
东莞是中国的极端代表,物质主义,环境破坏,腐败,交通,污染,噪音,妓女,胡乱驾驶,短视思维,压力……身为女人,作者更理解这些工厂女孩。
工艺也许会越来越复杂,但劳动只会同样地重复和机械。看了这本书,很容易理解為什麼富士康员工会跳楼。这种绝望和孤独在工厂里遍地都是,不过大部分工人选择坚强或者麻木。
在东莞一些大工厂里,都有自己的幼儿园和医院,有的医院有150名雇员,知道為什麼吗?这个工厂有专门的维修车间是一个道理,还有比自费、自愈、自理能力这么强的人更好的机器吗?
张彤禾参观了东莞博物馆,感触是:中国的博物馆真是一个纠结的地方。古代历史是辉煌的,但又是封建和落后的。外来文明是先进的,但列强是侵略者,激起了英勇中国人民的反抗。只有1949年中国才站起来了,但有几个年头又是不能提的,大跃进,大饥荒,文革,那年春夏之交。所以博物馆就成了一个任意涂抹历史的涂鸦馆。除了石头,一切都是人造的。人造的鸭子浮在人造的水上,嘎嘎嘎噶的叫声循环播放。
书里讲述了一个女强人春明的故事。她对自己要求甚严,每天还有记日记的习惯,她自学电脑,后来终于跨越了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凛然界限,成为工厂里的白领。但她并不满足,一跃进入另一个更惊险刺激的行业:传销。作为上线,她成了成功楷模,直到一天,组织被朱镕基取缔。
看这本书我忽然明白了两点:1、不存在所谓农民工,他们也是从小就上学,一毕业就进入工业生产,根本没有农业生产经历。2、工厂女孩没有故乡,她们父母家并不是自己的家,她们注定要嫁人,去往无主之地。
传销特适合中国,这个传统道德土崩瓦解,人们只相信硬邦邦的丛林法则–谁也别信,快点挣钱。
东莞的人才市场是世界上最残酷的地方,这是一座不会同情、没有原谅的城市。
中国人為什麼这么重视身高,因为在物质贫乏年代,人高马大是生活不错、携带优秀基因的标志,所以这个风俗延续了下来。
工人们为了手机省点花费,不停地换套餐,换号码,这是东莞短视思维的体现,为了省几分钱,把与人的关系掐断。
在东莞的工厂里,等级森严,有的大厂,管理层有13级,这是为了为了多设一些台阶,让员工有上升的空间和动力。
几乎每个工厂女孩都受到农村老家父母的遥控:“往家寄钱,别交男朋友,快点结婚,赶紧回家。”这是回荡在云层的天条诫命。
把打工女孩的故事和自己的家庭经历结合在一起。张彤禾认为,家不是一块地,家是一个故事,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我们能找到归属感的那些人。
由于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张彤禾看中国更透彻。他总结在中国做生意的关键:永远别做计划,永远别关手机,永远不要守时。
城市中的新移民很快学会了对付父母的办法:他们不从,他们抗争,他们撒谎。
如果说国立教育与生存技能毫无关系,那么商业化的教育在城中却欣欣向荣。
工厂女孩》这本书的价值在于,用美国记者的眼光,深入洞悉中国城市和农村生活的细节。作者张彤禾跟随书中的女主角敏一起过年回家,目睹了中国农村千百年来未变的风俗。那种封闭、落后、蒙昧与孤独,外界很少有人知道,也很少有人记录成文。
敏的家乡是湖北农村,她姐姐过年即将带男朋友回家。村里人见了就问:“小伙子是哪里的?”一听说是“湖南”,谈话就死在那儿了。当地人认为女儿跨省远嫁,父母将老无所依,所以都不赞成。又不明说,只有沉默。
农村人极其节省,电器很少用,吃饭经常在黑灯瞎火里进行。冬天奇冷,唯一温暖的办法是捧着一杯热水,边喝边暖手。那些倾情投入看电视的孩子们,也要不是站起来,跺跺冻麻了的脚。
根据张彤禾的观察,农村来的人从来不习惯说“你好,再见,谢谢”之类的话,大家见面更多地是冷漠相对。中国人无论城市还是农村来的,都连跟陌生人握手这么简单的社交行为都做不好。原生态的中国人重视理解,但与人交往的时候又显得粗鲁。
在农村人的生活中,电视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人们整天盯着这个破盒子。它是农村生活的焦点。孩子们整天坐在电视边,如果你到邻居家串门,他们通常会把电视跟前的位子让给你。电视上千篇一律是清朝断案的戏。 敏千里迢迢回家,她的妹妹在看电视,望了她一眼,没打招呼,继续看电视。敏的姐姐因为男朋友跟母亲吵架,她父亲一言不发,一直在看电视。我作证,这一幕太中国了!
敏的姐姐带男朋友回家,初次与敏的父亲见面,小伙子像鸭子一样点了点头,叫了一声“叔叔”,然后递过去一支烟。这就是全部,没有介绍,没有对话,只是香烟--这种中国男人世界中的通用的交流工具。
张彤禾观察的中国农村人,都不怎么在乎别人。因为他们习惯扎堆,所以习惯了忽略他人。天还没亮,敏的父母就起床,用正常的嗓门说话,好像已经是下午茶的时间一样。
打工者因为揣着钱喝礼物回到农村老家,因而可以享有较高的权威。他们展示新手机新衣服,比较各自的工作条件,他们是活跃的市场经济弄潮儿,他们的父母因为穷而失去了话语权,只能唠叨孩子的收入和逼婚。
张彤禾说,在敏的村庄里,最难过的是全都是集体生活,没有人有独处的时间。她想看会儿书,孩子们马上很担心地一个接一个过来拉她去看电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打工者刚一进程觉得很孤独,但是过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就珍视在城市里获得的自由,直到有一天再也离不开它。 fro
没人知道这种传统还有什么意义,但大家都依然照着做。
当车窗外东莞工厂越来越近,工厂女孩说:“老家是挺好的,但不能呆很长时间。”
春明是工厂女孩一书中另一个女主角,她的人生跌宕起伏,每一步都像坐过山车。她被骗到发廊,惊险逃脱,刻苦学习文秘、演讲和广东话,后来成为工厂白领。她又去做传销,赚到了钱,但投资做建材又赔本了。她后来重新踏入传销行列,自己被骗。
作者张彤禾陪同春明去讨薪,她们花了一天时间跑劳动仲裁部门,见证了中国公务员阶层的懒惰推诿低效率。在一个全世界都在忙不停的时代,中国的公务员依然享受2小时的午休和午睡。
在美国一个父亲的权威不随经济条件的变化而变化,中国则不同,赚了钱的儿女拥有更大话语权。敏可以否决她农村父亲的投资计划,是寄回家的1万元钱给了她这么大的权力。
张彤禾也观摩了几次传销演说,她发现跟美国的传福音很像。只不过有一个不同,信耶稣无论多晚都能得救,按照传销者的游说,传销如果加入完了,赚钱的机会就没有了。
城市打工者无论成功与失败,已经很少有人愿意返回他们的故乡。他们有的回家结婚,然后夫妻重新回到城市里。城市像一个巨大的磁石,把农村的精英们吸走,只剩下老弱病残,维持着奄奄一息的农业。
《工厂女孩》是近年来少有的关注打工女孩的非虚构类作品,它用平等的视角,记录下中国工业化时代惊心动魄的一幕慕,从枯燥的流水线,到济济一堂的夜校,从自由的城市到封闭的乡村,从夜总会到传销点,从无情的人才市场到白热化的生意场,在这里,读懂中国。
如果说美中不足的话,作者把自己家族史插入书中,与整本书的主题不合,跟工厂女孩的故事比起来,是水和油的关系。如果当初写书的时候,把家族史部分精简舍弃,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