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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聚会

Saturday, November 24th, 2012

今年十月底,我去A市参加了同学会。我曾是A大学的一员,理论上讲应该1992年毕业,今年正好20周年。但是我于1989年被学校以“学业退学”之名逐出校园。半年以后,我又复读考取了一所大学。两次高考都是全县文科第一。我的舅舅,当时是这样安慰我:“当两次高考状元比当一次更好。”

第二个大学读了四年,磕磕绊绊,但总算顺利毕业。但是跟同学们的感情并没有A大同学深厚。这是因为A大是我第一次从小县城走到广阔世界,第一次接触五湖四海的同龄人,第一次心理断奶,第一次暗恋大学女同学,那种刻骨铭心,是无法替代的。我和班上一些同学保持了24年的友谊,并且还会保存下去。

此次20周年聚会,同学们想到了我,并且发来邀请。我犹豫再四,最后一刻改变主意,坐了周六早晨的航班,抵达A市。同学派来的司机直接把我接到班级的游览大巴上,第一次跟这么多人相见,我有些羞涩与惶恐。发表感言时都有些语无伦次。我说:家中有事,但是最终还是来了,因为我想到很多同学20年不见,也许下一次聚会再也见不到我……大家说,别讲这种不吉利的话。我赶紧打住,给大家唱了哄孩子时天天唱的《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

接下来全系集体去A大故地重游。我1996年曾经回过A市一次,那时百感交集,万念丛生。一句话,感觉整个世界欠我的,我也欠整个世界的。但这次不同了,这一次,我心安稳,我灵宁静,我与世界和解,与命运和解了。我心里不再有愤怒,生活待我不薄,纵使我如此折腾,竟然还赐我幸福的现在。更重要的是过去的磨难,都没有白费,它们变成内心的强大力量,变成诗章灵歌和文字,从伤口和笑口流淌出来。

众所周知,组织140多人参加的同学会花费不是一个小数目。匡算下来,除了自掏腰包的交通费,每人的食宿费在3500元左右。然而,这次大家却几乎不用出钱,原因是班里一个事业很成功的崔同学,慷慨赞助了50万元。也是人之常情,他获得了登台讲话的机会。他的讲演风趣,惹来笑声掌声一片。他总结道:创业就是抢钱,创业不要跟人合伙,创业就是要搞独裁。最后送了大家八个字:“剑走偏锋,刀刀见血”。当然,这些话都不能太当真。发言不过是一个荣誉,保持幽默是一个良好的公关手段。

晚宴在大家下榻的一个别墅酒店举行,我尽管生怕自己喝多,还是忍不住跟人拼酒。因为彼情彼景,不由得人不痛饮。仿佛宙斯降落在奥林匹斯山上,所有会计心中的神–90岁的老教授来到宴会厅。全体起立鼓掌。当年,我们班上有不少同学是因为高考成绩太好,志愿又选择了”可调“,从而被他的弟子们选中。我的第一志愿是中文,第二是法律,但阴差阳错成了审计班的学生。而选择A大,更是偶然,1988年,不知是谁送了我家一份《A市风光》的挂历,从此,这个挂在墙上的城市成为我做梦都向往的地方。假如挂历是西安呢,是广州呢?人生没有假如,只有无处不在的戏剧感。

晚宴的高潮是我的好朋友W朗诵班长为本次聚会写的一首诗。W声如金石,又借着酒力,读罢获得满堂彩。可是谁又知道,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登台。W的专业选择也是一个错误。他本来应该去考北电、北广的播音专业,或者至少去学A大的广告,然而,一个农村孩子,哪里知道自己可以去报这样的学校?还不是任凭命运把自己带到陌生的地方。

然后是自由敬酒,我没有到老师的桌上去敬,怕引起不必要的尴尬。虽然当年参与驱逐我的当事人并不在场,但是我不想让任何人有任何难堪,毕竟,这是一个团聚而喜悦的日子。只有一个当年的辅导员过来敬酒的时候,认出了我,说:”我记得你,你是你们班最难对付的。“

早晨来临了,我从陌生的柔软的床上醒来,没有普鲁斯特那么啰嗦,第一个念头是我昨晚有没有酒后失态。年轻时,有过太多惨痛的酒后失忆“断片”的经历,那种彻底摆脱理性控制的状态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我用力回忆细节,拼酒时把红酒撒在纪念t恤衫上,还妄图喝下一壶红酒,但被同学夺下。花,对,还有花,我从一束鲜花中折下百合,送给了班上的女生们。最后一个镜头,我掏出身份证,在会务组领房卡。没有痛哭,没有失态。吃早饭的时候,跟同学们打招呼,让我彻底放心了,因为从他们脸上看不到那种“我知道昨天晚上你做了什么”的微笑。

这一天是各班各自活动,我们班乘着大巴参观了A市金融区、湿地公园还有帆船游轮基地。看上去很像一个招商引资团。其实,这种安排却也显出A市同学们的匠心独具。中国人最怕没事做,只有提供一个密闭空间,一个固定而忙碌的行程,大家才会感到踏实。20多年,A市跟中国其他城市一样,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我们以前游泳的海滨浴场上,建起了一条蜿蜒的海上环岛高架路,像科幻世界里的场景。很多海滩被圈起,旁边建起了别墅。在高楼林立的金融区,一大片人造沙滩被开发出来。湿地里有一个天鹅湖,里面游客恣意地喂着越来越胖的天鹅。上几次来A市的时候,我对这些变迁十分看不惯。现在站在有车一族、住别墅一族(尽管只住两晚)的角度,我豁然明白,这一切为我们提供了多少便利和享受啊。所以,这个城市的一切决策,为且只为一个目的,让有钱有权的人生活更美好。

我的A大同学,算是中国历史上的镀金一代,他们学的是财会,经历的是中国经济高速发展期,只要中规中矩,扎好马步,站好桩,就会过上体面的生活。他们中有的发了大财,有的当了大官,有的当了跨国公司总裁,有的移民海外。同学自我介绍,一般都是这样开场:“我的经历很简单,省财政厅工作20年,审计处十年,财务处十年。”或者这样:“我97年下海,现在的公司就在前面那栋别墅。”

相比之下,W和我属于不成功一族。我们的未来都充满变数。但是吕同学断言,将来前途最不可限量的就是新明君。因为别人都是看得到天花板的,而他的潜力无限。我说:“那可要抓紧,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大家忍俊不禁,终于善意地笑翻。

我相信吕同学的话,因为W最大财富就是他的善良。我们班的班长,有一些失意,W跟他关系并不密切,但发短信给老吕:“你劝他来参加同学会吧,感受一下气氛也好。”如果不是宅心仁厚,绝对说不出这样暖人的话语。可是,“好心没好报”往往发生在W这样的人身上,善良和好运之间没有因果关系。但是我相信,人生的磨难会得到回报。

参观完A市新面貌,下午全班集体去泡温泉。这二十年后的坦诚相见,来得太迟了一点,像我这样身材走形的老男人,在体型保持得很好的女同学面前,总有点不好意思。好在,女同学不在乎这个,她们依旧能从肥胖的人形里,用眼光镂刻出那些英俊少年的影子。已经做了CEO的一位女同学,用池里的木勺舀起温泉,往我们身上浇,美其名曰“浇花”。这个时候,大家俨然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又变成了十八九岁的少年少女。

现在我可以说了,那个改变我命运的夏天。我看得越发清楚了,那一年我的行为与民主、正义并没有多少关系。我是一个来自小县城的文科状元,离开闭塞的故乡来到这座沿海城市,遇到了来自五湖四海比我更优秀的同学。我有一种不甘被湮没的反叛情绪。我想出类拔萃,我想鹤立鸡群,我想让暗恋的那个女生敬佩我,怎么办?在高手云集的大学里,学习实在不再是我的强项,当学生会干部也非我所长,事实上,我也没有什么才艺,家里条件一般,也玩不起高消费支撑的浪漫。那么可以拼的只有一腔冲动的热血了。在其他同学的诉求都遥指北京的时候,我贴了系党总支书记的大字报。

当夏天来临,我心灰意冷,心思更加不放在学习上,仗着自己考试能力强,往往在期末考最后几天才看书。我不知道,我的命运,已悄然注定。推迟了几个月的第一学年期末考,我比最低要求的学分差1个学分。我依然记得,当我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像一个无头苍蝇在校园里骑着自行车转。有一个高我一级的学长,出了个主意,让我去开一张神经有病的证明,向校方求情,我当然不屑于这样做。我记得,我曾经病急乱投医,找到一位判我不及格的老师的家,只有师母在,我痛陈自己的危险处境,师母答应老师回来帮我求情。我哪里知道,那时候成绩已经上报,老师层面根本不起作用了。

隔了23年以后,我跟W彻夜卧谈时,都认为,那时候我们不过是些毫无社会经验的孩子。在家庭毫无背景的情况下甘做出头鸟,肯定会面临被枪打的危险。最重要的是,我们不知道如何处理遇到的麻烦和危险。

我讲起张艺谋的故事。1977年,恢复高考的时候,张艺谋还在国棉八厂当工人,已超过录取年龄5岁。他在高人指点下,通过给文化部长黄镇写信,被破格录取到北京电影学院学习。两年之后,张艺谋以非正常手段入学的事,被大字报揭发出来。他面临被退学的命运。当时,特爱面子的他,准备一走了之。此时,有身边同学给他出主意说,你不能这么放弃,你应该把自己的情况向学校反映,申请继续留在电影学院。张艺谋依计写下了陈情表。然后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待结果。信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学校层层上报文化部,文化部批示:可以让该生继续留在电影学院学习。如果没有这两封信,中国影坛将失去一个大导演。

我和W都觉得,如果我当时能够豁出去,写一封真挚的陈情信给校园里尚有正义感和同情心的老教授,也许处罚就不会是”学业退学“那么严厉,而是改成留级。或者,如果能不自作主张,而是提前告诉父亲,由父子俩商议,情况也会有所不同吧。历史难以假设,只能回首一声叹息。

结局是来送我上学的父亲又来接我回家。那天是12月8日,星期五,全班有19个同学逃了早课到火车站来给我送行。列车开动的那一刻,我挥舞着他们送给我的鲜花,回头却见父亲在无声地流泪。我一手造成了个人和家族的悲剧,我成了自己青春的祭品。

也许真的是因为我少写了一封信。

如今,被送走的是我的同学,送行的人变成了我。我站在宾馆门口,微笑着,为大家拍摄合影,与男同学握手拥抱,递给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同学餐巾纸。等把大家都送走,我独自搭上返回杭州的航班,到机场地下车库取了车,交了270元停车费,把车开到最高限速。

车在飞驰,雨点打在挡风玻璃上,我的头脑像被雨刷刮过一样清晰。在30公里外,有世界上最亲爱的两个人在等我,无论我经历过多么残酷的青春,无论我面临何等未知的岁月,他们都是我唯一的港湾和归宿,我的好处不在他们之外。

稍等片刻,世界上最幸运的那个人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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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黑的夜

Friday, October 30th, 2009

郭大侠是我高中时代的好朋友,当时风华、祝子、还有王冰,构成了我们班上显赫的小集团。论学习,第一名基本上在我和郭大侠中交替产生。论文学,风华当时已经是名声响亮的少年诗人,我们几个是学校“芦芽文学社”(取“蒌蒿遍地芦芽短”之意)的核心成员。论才艺,祝子的吟唱迷倒半个县城,王冰的歌声迷倒另外半个县城,外加城关的屠宰厂。

像所有同时代的少男少女一样,我们全都怀春不遇。单相思此起彼伏,关系错综复杂。郭大侠喜欢上班上最帅的男生小东,我和王冰同时喜欢上郭大侠的邻居小方,就在我和王冰约好到徒骇河畔通过决斗决定小方的归属之时,风华气喘吁吁跑来告诉我们:先别打!小东和小方好上了!

此后,只见郭大侠情绪低落。她把所有的爱恨情仇都投入到一本《新英汉词典》中,我曾亲眼目睹她背诵这本词典,已经背到了Y,后来才知道她是从后往前倒着背的。

昨晚郭大侠在twitter上忽然写了这样一段话:“青春期的苦痛与挣扎,现在想来仍觉不堪回首。如果可以自由选择,我不愿意回到年轻时期,而宁愿做眼下这个心平气和的中年人。”

这让我大为吃惊,因为她从来都没有对我,以及对我们任何一个共同的好朋友讲过。

亲爱的,原来你的青春也在最黑的夜中度过。

要理解郭大侠的青春挣扎,必须交代一下时代背景和环境。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中国刚刚启蒙开化之时,所在的小镇,是一个山东北部的小县城。任何女孩在这个地方成长,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此地重男轻女,礼数周全,规矩众多,人们特别看重家族的荣誉。而家族荣誉的一半维系在这家女孩的表现上。一旦女孩被熟人指摘,这家人就会觉得特别丢脸。

作为女孩的郭大侠,必须每天准时回家,走同样的路线,并且与女伴同行。她不能跟男生在路上说笑,更不能打闹。一旦回家,不准随便出门,即使周末也不例外。记得有一年秋天,为了一起到田野里看月亮,我们动用了祝子的关系(他论辈份要管郭大侠叫老姑),由我做保人(我是班上出名的好学生、颇得郭大侠妈妈的信任),并由小方做陪伴,才把郭大侠从家里拽出来。

而一旦郭大侠这样的姑娘陷入青春期的躁动,那意味着她只能一个人孤零零面对黑夜。对家人不能说,那是多么丢脸。对老师不屑说,他们不配听到。对朋友更不愿说,同学少年都不贱,谁也不想把自己最软弱无助的一面展现在伙伴面前。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傻扛着。

作为男人,我们有个优势,那就是可以用反社会行为来发泄。王冰,曾经领着我和风华,在月圆之夜,拿着从食堂要来的一块生肉、一条绳子,一个钩子,漫山遍野去钓狗。因为据说狗吞下肉和钩子之后,会被我们牵着默默地走,直到累死为止。我们仨跑了大半夜,连个狗毛也没见着。最后王冰很不好意思,说,要不把我们家养的狗骗出来让你们钓吧。

我们还有一个更彻底的发泄方式,喝酒。郭大侠应该记得,有一年和祝子,我们三个一起喝酒,我内心抑郁,只求一醉。钻到床底下,无论谁叫我,我都用英语大喊:“I want to die!”

然而,郭大侠是个女孩,她几乎没有渠道发泄。除了对我们几个伙伴发点小脾气,她内心深深的焦虑,只能自己默默消化。

我想起我的另外一位红颜知己,她在寄给我的明信片上曾经写过的一句话:“最黑最黑的夜,只能自己一个人去面对。”现在,我猛然理解了她这句话。是的,当她面对黑夜的时候,我并不在那里。当然我在那里也没用。

如今,我们已经度过重重劫火,回首往昔,不再有那么多不安与抑郁。现在也有焦虑,但那大多是自己选择的,而非不可避免的。青春期的黑暗终于过去了,天地逐渐澄明。我们庆幸,自己能从险象环生的丛林中走出来。也只有在今天,我们才能打开心灵的密室,向老友讲述当时在黑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靠,怎么不早说?我当时跟你一样,快愁死了,快吓死了。如果那时候我们什么都不隐瞒该多好,都说出来该多好!哪里有什么过不去的黑夜?不过都是孤独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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