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代人,对宏大的事物具有天然的向心力。虽人到中年,俗务繁多,读书渐少,但还是尽量让自己多读恢弘之作,避免把阅读时间浪费在格局太小的书籍上。旧年将去,新年将临,我给自己买了几套大书,预备2012年阅读。这包括KJV版的《圣经》、Stephen Mitchell新翻译的《伊利亚特》。不过,我在岁末读得最过瘾的一本书是熊阿姨推荐给我的《教授与疯子》。
《教授与疯子》是记者Simon Winchester的代表作,记叙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本辞典《牛津大词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简称OED)的诞生。书中有两个主人公:一个是教授,OED的主编James Murray,一个放牧都教牛拉丁语的语言奇才;一个是疯子,W.C. Minor,参加过美国南北战争的退役军医,被关进精神病院的杀人犯。他们代表了OED创造者的两极,一方是金字塔顶端的灵魂人物,一方是成千上万志愿者。
OED的编纂是人类历史上最浩大的文化工程,也是人类心智最伟大的冒险之举。它基于这样的一个理念:这一词典要囊括英语中的全部词汇。每一个单词,每一个细微的差别,每一个词义、拼法、读音上的差异,每一个词源发展的来历,更重要的是,每一词、每一义都必须援引英语作家们的例句。换言之,每一个词条都有自己完整的自传,都在讲述一个自身的故事,都体现了几百年来用法的转变,并且以英语作家的真实作品引语为例证。
这样一个卷帙浩繁的工程,单靠学者教授是无法完成的。因为它需要整理全部的英语单词和作家的作品。于是,OED编纂委员会面向全国和殖民地征集英语阅读者,他们按照时间段分配要阅读的书籍,按照统一格式从中摘出单词和引语,再把摘录的词条寄给OED的编纂者。
在没有互联网和Wikipedia之前,人类已经开始利用志愿者的集体智慧,完成一项浩大的辞书编纂工程。这是意志与智慧的胜利,也是利他主义精神的体现。这种自由人自愿联合的义工协作模式,也只有昂格鲁-撒克逊民族,才能变为现实。
W.C. Minor作为一个旅居英国的美国退伍军医,一直被一种类似于受迫害狂的精神疾病所困扰。他误杀了工人G.M.,虽免于刑责,但还是被关进了刑事精神病院。阅读成为他救赎自己的唯一方式。而机缘巧合,使他看到了Murray发到全球英文书店的《致阅读英语公众》--编辑委员会“需要英国、美国和英属殖民地广大读者的帮助,以便完成二十年前热情开始的工作,阅读尚未读完的书籍,摘出所需资料。”
对于倍受精神病和负罪感煎熬的Minor来说,这不啻于来自上天的呼召。他报了名,并成为词条的最大贡献者之一。他的工作方法具有天才和独创性,能够根据编辑委员会的需要,提供词汇。他寄出了1万多词条,并且几乎条条可用。在被疾病重压的日子里,编纂OED成为他精神最大的安慰。本书的作者甚至争辩道,假如那时已经有现在的精神镇静药物,Minor可能不会对OED作出任何一点贡献,他整天扎完针就睡大觉去了,那样就变成了一个没有激情的活死人。
OED历时70年才编辑完成,无论是Murray博士还是Minor医生,都没有看到1928年全本的出版。这套人类历史上最不可思议的词典,就在教授和疯子们的全身心投入下,变成了现实。
1989年,OED已经出版了第二版,一共20大卷,21,730页,重达148磅。随着数字时代的到来,OED出了更便于检索的光盘版,出人意料的是,这么宏伟的出版物,只需要一张700M的光盘就可以容纳。借助互联网之便,OED v4.0可以通过bt下载到,并且可以在Mac和PC上使用。看到浸满几代人智慧与汗水的伟大作品,躺在自己的硬盘里,一种久违的崇高之情在内心的断壁残垣中缓缓而生。
OED的传奇,并没有结束,不但因为这套巨著每年都在更新,并且可以在其官方网站上OED通过付费订阅。而且也因为,新的故事也不断产生。
有一个人叫Ammon Shea花了一年时间,把20卷OED全部读了一遍,并且出了一本书:Reading the OED: One Man, One Year, 21,730 Pages 一年读完OED是什么概念,意味着每天要阅读10个小时以上,相当于每天看一部Grisham的小说,连续看一年,相当于每两个半月读一遍KJV的圣经。他说:“有人喜欢收集火柴盒,有人喜欢收集汽车,而我喜欢收集词语。”
Shea学的这些单词,大部分都没用。例如:Agathokakological,形容词,由善与恶所组成的。虽然没用,但是找到一个精确表达的词语,还是让他充满欢喜。
有时候我们很纳闷,为什么英美等国有那么多傻子,默默无闻地做着对别人有益,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例如:Wikipedia的编纂者,开源软件的开发者,Quora上热情回答问题的知道分子。看了OED的编写过程,我似乎开窍了,英美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是有悠久传统的。首先,他们相信,人活着不单靠食物,还要有精神追求。其次,他们相信,人不可以是孤岛,必须互助而联合。而这两者正是中国文化最稀缺的。所以,我们只有被阉割的《四库全书》,我们只有残缺不全且被改得面目全非的《辞源》,我们即便有疯子和傻子愿意为这个国家的文化做点贡献,国家也不允许他们联合。最终只能去钻研一些小玩意,小物件,成为墙上的另一块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