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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所遇好书:《蒙古高原行纪》

Sunday, December 30th, 2012

2012年,是我有史以来买书最多的一年,大部分书都没有看,看过的书之中大部分不喜欢,只有寥寥几本值得推荐,我觉得最好看的是《蒙古高原行纪》,虽然这本书的出版时间是2008年。

蒙古高原行纪

《蒙古高原行纪》
作者:[日]江上波夫
译者:赵令志
出版: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8年

这本书是“蒙古历史文化文库”中的一本,这套文库极好,我买了其中的《匈奴》、《大契丹国》、《蒙古人的文字与书籍》、《蒙古纪闻》,只有一本《最后的游牧帝国》没有找到。

这本《蒙古高原行纪》的日文原名叫《蒙古高原横断记》,最早出版于1937年。作者江上波夫是著名的考古学家,他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先后四次被派到内蒙古考察。日本人派他来考察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世界和平,而是更深入地了解蒙古地区的地理和人文,为实现其“欲征服中国,先征服满蒙”的战略目标服务。当然,对于一位学者来说,政治动机并不是他所首先考虑的,他要行千里路,完成考察任务再说其余。

本书的内容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江山波夫一行1931年考察锡林郭勒,第二部分是1935年考察乌兰察布,第三部分是研究成果杂记。

这本书既象科学考察报告一样严谨,又象游记一样好看。江上波夫所考察的蒙古高原,还处于混沌未开的时代,文物随处可见,在戈壁经常可以捡到彩陶碎片、石器,挖开坟可以找到完整的人骨。当时,外蒙已经独立,内蒙则处于中华民国和蒙古王公“旗县并举”的统治之下,正面临被日本人殖民统治的前夜。

江上波夫一行用文字、手绘图纸和照片、真实地记录了当时内蒙的风土人情,为历史留下了一个真切的历史横断面。书载,当时的喇嘛既愚蠢,又贪婪,书中描写了一个没有鼻子的喇嘛跟考察队要药的情形,让人恐怖而生厌。东北的汉人多耍小聪明,例如打酒的时候故意缺斤短两。而蒙古的王公对日本人非常友好。

书中有很多真知灼见,比如,蒙古人会把次子送到召庙去当喇嘛,庸众之见多认为,这是宗教信仰虔诚的体现。江上波夫经过实地考察,发现,其实是因为蒙古人贫苦,无力给第二个儿子分家产,让其组织家庭,另外加上清政府实行的盟旗制度,限制了蒙古人的流动,牧场要在规定的范围之内,不可能接纳新的家庭,于是为了调节牧区人口状况,才出现了次子以下当喇嘛的惯例。

最难能可贵的是,这本书经常在无心之间,散发出诗意。考察队到了东浩济特王府,遇到了王爷的养女,这个姑娘只有16岁,但“容貌秀丽,态度温和,气质高贵,知情达理,与王女的身份极为相称。看到她,可能连屠杀牛、羊的屠夫们也会改变人品,温顺地屈膝敬礼,非常高兴地为她效劳。”临走时,王女给他们送行。“王女走在侍从们打着的淡茶色的伞下……看到灿烂的阳光下,缓缓走在绿色原野中的有众多随从的王女的行列,真像走进了罗曼蒂克的神话世界。”

这本书最精华的部分可能正是其最枯燥的部分《从地文学上看蒙古高原》(这部分由松泽勋执笔)。按照牟森的观点,历史文化背后的因是地理。如果这一说法成立,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日本人用相当大的篇幅和图表,来详细描述内蒙古的地文地貌,黄土有多深,红土有多厚,每个土层里都埋着什么样的人骨。

本书让人比较不舒服的地方,就是其中的侵略与殖民倾向,考察队每到一处,固然给当地人免费看病,但这样做的目的,恐怕是为了考察蒙古人的体貌特征。他们公开为蒙古人、尤其是儿童测量头部的尺寸,并采集他们的掌纹指纹。试想一下,如果现在中国派出一个考察团,到曼彻斯特测量英国人头盖骨的尺寸,揪着鲁尼新植的头发进行研究,当地人会有什么反应。

本书翻译晓畅优美,装帧印刷也属上乘,我唯一一点意见是第189页,图31《亚洲山脉分布图》,其中14,15两条山脉,在图片标注的时候遗漏了。

瑕不掩瑜,这本书值得反复去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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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是善类

Wednesday, November 7th, 2012

尽管网上书店打折凶猛,尽管亚马逊正在搞“买300减100”,我还是喜欢到民营书店买书。这几年,杭州民营书店凋敝得厉害。我曾经最喜爱的书林书店(又名:文史书店)撤离了杭大路,搬到一个偏僻的地方,与美容洗脚店为邻。我曾摸索着去过一次,内部空间逼匝,书堆到房顶,摇摇欲坠。好端端一个学术书店,就这样在房租和网店的双重夹击下,萧条了。目前杭州市中心,唯一坚守的就是晓风书屋了。

昨晚去晓风,又买了一堆书。给没空逛书店的老婆买了罗琳新书《偶发空缺》,只因为有一次,她听我说罗琳又写了新小说后,问道:“罗琳现在身家有千万吧?”我说:“上亿,还是英镑。”她沉思了一会儿说:“看来,罗琳真是因为喜欢写作才写书。”

给自己买了扬之水《先秦诗文诗》,因为我大致翻了一下,发现此书装帧古雅,内容要而不繁,颇对我胃口。

买了余冠英选注的《诗经选》《乐府诗选》《三曹诗选》《汉魏六朝诗选》,我喜欢唐以前的诗歌,因为它们不是做出来的,而是从心口流出来的。

买了一本《失落的一代:中国的上山下乡运动(1968–1980)》,对于历史,我们要学会,既不赞美,也不诅咒。

看到余秋雨的新书《何谓文化》,尽管不喜欢这个人,还是决定放弃成见,看看他到底在说什么。回家迅速览毕,观感两句话:一、果然不是好人。二、即便不是好人,也有可取之处。

余在这本书里,为自己这些年造成的争议而申辩。

首先是“石一歌”事件。余的辩护手法非常巧妙,他说:第一,“石一歌”写作班子不是“四人帮”成立的,而是周恩来授意组建的。第二,余说自己很快退出了“石一歌”,所以对于这个班子写了什么,一概不知。第三,余说为了保护其他成员,所以不公布成员名单(而文后又列举了成员的身份)。第四,余秋雨说自己是正厅级干部,如果是文革余孽,难道组织审查不出来吗?第五,他最后假惺惺感谢了一圈所有批评他的人,因为这让他干脆不看新聞,不开手机,才有了更大的成就。

其次是5.12大地震后的言论,包括含泪劝家长,中国有大爱。余秋雨不认为自己的言论有任何问题,他的理由是,世界各国都没有因为地震死人而追究政府责任的先例。美国的9.11,让美国与其他文明为敌,而中国的5.12,没有敌人,只有大爱。

全书用一句东北话以蔽之,就是“得瑟”。余秋雨书中说,自己虽然不懂经济学,但是通过观察文明,早就预言到希腊、西班牙等国经济会衰落,他同时列举出自己的预言在哪本书的第几页。这种预言也算数的话,我可以从博客里举出几十个预言准确的例子。因为破闹钟一天也准两次,一个人偶尔预言对了一两次实在不算什么。

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余秋雨轻描淡写地提起自己当初为什么持有上海百货的股份。他说,虽然国营百货公司不被看好,但是他觉得有一个经理特别能干。“你们投资的是生意,我投资的是活生生的人。”后来,他凭借这些股份,成了亿万富翁。

对于这段历史,我绝对不相信余秋雨的说法。我倒是认为巴尔扎克的一句话很适合他:“巨大的财富背后一定有巨大的罪恶。”

这本书,最恶心之处是收录了余秋雨在各地题的碑匾。在谢晋的碑文后记中,余秋雨特意提起,谢晋夫人,深深地向他和他的太太鞠了一躬,以感谢他的生花妙笔。我读之,恨不能做十日呕。

不过即便是蔡京、秦桧,也并非毫无是处,至少他们留下了不错的书法作品。余秋雨这本书里,收录了他用现代汉语改写的《心经》《离骚》《逍遥游》《前后赤壁赋》,我认为,虽然译文有可商榷处,但终究算一个不错的尝试。我从来没能把《离骚》读完过,因为密密麻麻的注释,让人望而生畏。读罢余的译文,我对读《离骚》原文有了兴趣。

以后买书还是要带一点成见,否则,读完会像我一样做恶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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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读微博读什么

Sunday, November 4th, 2012

不上微博已经24天。是“不上”,而不是“戒”,因为“戒”这个字隐藏着诱惑、挣扎、勉强、反复,而不上意味着一点欲望都没有。

不但不上微博,我连新闻网站都不上了。了解新闻的渠道是偶尔买几份本地报纸(钱江晚报、都市快报、青年时报),几本杂志(三联生活周刊《解释莫言》那期,中国国家地理《对话内蒙古》那一期),还有Reeder上订阅的几个博客(信息量最大的是牟森的博客,其次是黄集伟老师的孤岛客

20天来,真正的新闻,一条都没错过,比如《纽约时报》报道的家族帝国。漏下的所谓热点,像幼儿园虐童、明星酒驾、iPad mini问世,地产大亨离婚等等,并不是真正的新闻。在我看来,真正的新闻是那些对人们的生活以及社会进程产生影响的事件。台风来袭,是新闻,但一阵旋风撩起女明星的裙子,并不是。

由于不上微博,我拥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我转而投向另一种最古老的媒体–交谈。最近一个月谈的话,比之前的9个月都要多。我跟20多年不见的同学们聊,跟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同事聊,跟做3D动画电影的广告公司老板聊,跟主张加泰罗尼亚独立的西班牙商人聊,听每个诗人心中的神–余光中聊,听每个会计心中的神–葛家澍聊,听年营业额60亿的运输大王聊,听年养山鸡1000多只的同事父亲聊……这些聊天带给我的收获,远远超过读一百本书,看三百张碟。

也看书,但不再像以前那样纷繁芜杂。外出三日,只带了一本中学生课标读物《诗经直解》,发现自己越发喜欢《小雅》。在牟森推荐下,买了河南出版社的《海明威新闻集》,从此摆脱莫言式文学的芜杂黏稠,回归海明威的简洁清冽。

纳纳对于我戒微博这事,颇不当一回事。她在一篇博文里说:

“我对王佩的来来去去都习惯了,越是他做不成的事,他越要大张旗鼓地表白,太迷恋形而上的仪式感了。而娶个老婆,生个儿子,他悄悄地也都做成了。”

说得何其好啊!当我大声吆喝着戒烟的时候,正是我偷偷抽烟斗的时候,而当我对戒烟这件事再也只字不提,我已经戒烟4年10个月了。所以,今后我再也不提戒微博这回事了。

网络行为艺术者刘淼老师也宣布不再上微博,他向我推荐了一篇What I read,作者退订了《纽约时报》,不再看本地报纸。文章最后写道:

“也许你纳闷,逃脱了新闻的泥潭,节省下那么多时间,你用来干什么?我重新发现了一个神奇的东西叫做书。尽管有人说书已经过时,但我从中得到的满足远比从其他交流方式中得到的要深。”

也许,你也可以来尝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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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都读鲍尔吉-原野

Sunday, September 30th, 2012

最近,买了许多跟蒙古有关的书,以史书为主,文学书为辅。包括席慕容的7本诗集和鲍尔吉-原野的几本散文集。

在我的大学时代,席慕容是每一个女生的枕边案头书。尽管我从内心排斥这个温情脉脉的女诗人,然而为了跟女生有共同话题,还是读了一点她的作品。所以当我翻开《七里香》、《无怨的青春》,那些熟悉的句式还是把记忆给唤醒了。

席慕容是个阴柔的抒情诗人,生于四川,长于香港,成名于台湾,本来跟莽莽大草原八杆子打不着。然而,她却因祖上在内蒙古,而有深深的蒙古情结。她写的关于蒙古的诗,跟她的其他作品相比,简直让人无法相信是出于同一人的手笔。《出塞曲》、《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都被谱上了曲,传唱一时。尤其是后者,简直成了内蒙古自治区的区歌。

我不喜欢台湾女作家,从龙应台到张晓风,她们身上都有一种鸡婆气质,擅长把一段简单明白的话写得曲里拐弯。龙应台的《大江大河-1949》别人都说多好多好,我读之只做三日呕。

席慕容比她们几个要好一些,但没有脱尽岛民气质。表现在:动不动就动了感情,明明是遇庙烧柱香的观光客,偏要在诗歌里把自己拔高成生生世世的守灵人。

跟席慕容相比,我更喜欢鲍尔吉-原野,不但我喜欢,我们全家都喜欢。儿子九个多月了,作息逐渐有规律,但醒着的时候,需要大人陪着玩。我和媳妇有时候就给他读书听,曾经读过《英国历史上的三次危机》,小家伙明显不耐烦。后来改读鲍尔吉-原野的散文,他一下子就安静了。

鲍尔吉是一个古老的姓氏,在《蒙古秘史》中写成“孛儿只斤”,是成吉思汗的族人。他是一个名满天下的蒙古族作家,我中学的时候,就在“获奖短篇小说集”之类的书里,读过他的作品。他的散文,简单质朴,有一种未被流行文化侵蚀的美感。 当媳妇朗诵他的《后退的月光》,念到:“山上的月亮,称之为白嫩也是可以的。它别无所依停在海底一般的夜空,好像拿不准要不要继续向上升。不升是对的,月亮现时的角度恰好俯瞰西拉沐仑河在夜色里的清明。”此时,不但儿子止住了哭闹,连白菜头也停止了挠沙发。

鲍尔吉的散文当然不是篇篇都好,他试图说理的“读者体”和“知音体”就不好(事实上,他是《读者》和《知音》的签约作家),但是他的笔触一旦碰到草原、牧民、内蒙古、故乡,就立即变成马良的神笔。

他的父亲是骑兵出身,在斗争“内人党”的冤家错案中受到迫害与折磨。他从他的笔下得知,蒙古马在战场上永远向前奔驰,骑兵永远不可能退缩。骑兵的马刀是不开刃的,为了砍到人骨头的时候不会崩豁。标准的蒙古骑兵战法是砍刀左晃,然后用力向右砍出,敌人连头带半个肩膀就全都劈了下来。

鲍尔吉-原野的说理散文,虽然也有知音体的痕迹,但也有一些真知灼见。在《所见恶习55种》中,他指出下列行为是恶习:

不读书,或者读李敖的书是恶习。
退休后马上停止染发是恶习。
哈达至尊,随便向什么人献哈达是恶习。

再比如,说道人到四十,应该每天变傻一点点。“此时,宜消闲,不宜急进。宜缓泻,不宜峻补。宜藏锋,不宜露势。宜煲汤,不宜啖肉。宜口讷,不宜激辩。宜涵咏,不宜疾呼。宜淡出,不宜雄起。比聪明更有意的是顺变的头脑,平和的心境,一些惰性,与一些直觉。总之,四十岁应用减法而不是加法。”虽然这段话有心灵鸡汤的味道,但至少对于狂飙疾进的我来说,还是很受用的。

跟台湾鸡婆作家相比,鲍尔吉-原野最大的优点是对情感的克制。这种对于抒情的吝啬与其说来自于汉语温柔敦厚的训练,不如说来自蒙古民族的传统。这是一个重实干不重言辞的民族,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击中要害。

他写《爱听二人转的狗》,说一条被东北扶余的打工者偷偷带到俄罗斯的叫富贵的狗,一听见中国话、二人转就兴奋地打转。它最喜欢的三个词是“中国”、“扶余”、“二人转”。人对狗说:“带你回中国。”狗就兴奋地汪汪叫。又对它说:“带你回扶余,听二人转。”狗高兴地晃起尾巴,作起揖来。但是养狗的老李说,福贵是要扔到俄罗斯了,因为等他回国的时候,不能带动物出境。等鲍尔吉出门的时候,福贵咬着他的鞋带不放松,好像是说:带我走吧。

如果是龙应台等人写到这里,肯定会来一大段抒情,“狗的尾巴,像一缕青烟,冉冉飘向空中,化作云,化做雾,飞跃高寒的国境线。春生,告诉我,当福贵哀鸣的时候,你是否在那里?(注:春生是作者父亲的名字。)”

但是蒙古汉子没有这么多啰里啰嗦的情愫,他只是简单地举重若轻地收尾:

“福贵像我的胃,时时刻刻想回家,恐怕它是永远回不去了。”

读读鲍尔吉-原野吧,他至少能让你学会蒙古汉子的说话方式。这种表达方式已经延续了700多年。它的源头是成吉思汗给花剌子模国沙王写的一封宣战书,“你选择了战争,唯有上天知道我们两者是怎样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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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川历历汉阳树

Sunday, September 2nd, 2012

有些诗词,虽然平日里背淂滚瓜烂熟,但只有年纪和阅历到了一定程度,才能豁然领悟。比如令李太白叹服的《登黄鹤楼》,以前只觉得不过是一首写景的诗,现在才明白它的内涵远超过景致。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分明写的是心灵。人到中年,游目骋怀,岁月泥沙俱下,留下的只有阳光下的嘉木和青草。

我上中学的时候,有一个叫李燕杰的人,是个大学的讲师,在全国各地高校做巡回演讲,主题叫《塑造美的心灵》。在那个万民对知识饥渴的时代,他带大家一窥外国文学与中国古典文学的堂奥。我记得他举过一个例子,有一个大学女生,平日里不合群,他去做这个女生的思想工作,此女说:“你们是沐浴在党的阳光下,我是沐浴在托尔斯泰的阳光下。”

托尔斯泰阳光下,这几个词当时就把我打动了。我也想到他那里晒个日光浴,看看跟党的毒日头有什么不同。

说来有点反讽,我最早接触托尔斯泰的作品居然是他晚年创作的最高峰《复活》。当时中国的广播里有一种最受欢迎的节目“长篇小说连续播讲”,固定时段,每天半个小时,听完一部长篇往往需要三个月或者半年。我在广播里收听了《复活》,知道了有个可怜的女子叫玛斯洛娃,她被地主家的坏少爷引诱,干了那不可告人的事情,从此走向堕落。这个故事告诉幼小的我,千万不要跟好姑娘一起干坏事,但是可以跟坏姑娘一起干好事……

我第一次完整读《复活》,是在厦门大学校园外的海滩与小山上。彼时,青春决堤而出,秘密一重重打开,爱情、罪、欲望、革命、理想……一句话,除了死亡统统都来敲门。我捧着汝龙的译本,一读就是一下午,远方粼粼的波涛翻滚在海平线上,近处浆果处处,蜜蜂飞舞。

我要感谢不发达的科技和不富裕的生活,让我在很长一段时期保持了深长阅读的能力。我的读书生活以1998年为界碑,几乎所有的大部头都是在那个时间以前读的。后来生于网络,毁于网络,并将死于网络。

我清晰记得合上刘辽逸翻译的四卷本《战争与和平》最后一卷最后一页的幸福与惆怅。再见了,安德烈,再见了,彼埃尔,再见了,我们心爱的、永远的娜塔莎。

虽然眼泪曾经滴落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上,但我的心灵是被托尔斯泰拯救的。在我生命最暗淡的日子,有一天夜里我梦到了托翁,一身白袍,闪着光,站在我的面前,我两股站站,双手举天,口不能言。多少年以后,我才发现,好莱坞无耻地剽窃了我的梦,塑造出《魔戒》中的甘道夫。

托尔斯泰幼年时,相信地里埋藏着一根神秘的小绿棒,找到它就找到了幸福,而他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这个小绿棒,不像现在的所谓大师,一辈子都在寻找小绿帽。他小的时候,就是一个笃信心灵至上的人,他认为信心可以搞定 一切,于是他闭上眼睛,相信自己能飞,然后从二楼窗口跳了出去。后来他把这一细节,安排到他小说中最喜欢的人物–娜塔莎身上。有一天,他觉得每天睡觉吃糖果就是幸福,于是天天赖到床上,吃糖吃到吐。

像当时大部分贵族青年一样,他参了军,并且参加了几次战役。在军队里,他沾染了很多坏习惯,赌博,嫖妓,勾引有夫之妇(这在沙俄时代的俄罗斯是被上流社会所宽容的浪漫行为,他的姑母鼓励他多多结交贵妇人),总之,就差打空姐了。

后来,他的生命被福音书所改变。他的信仰直接来自于圣经和良知,而不是教会,相反,他对于沦为奴役工具的教会深恶痛绝。他实践耶稣的教诲,想把自己庄园里的土地分给农民,而农民不敢接受。他提出“勿以暴力抗恶”,吸引了大批青年前来朝圣。他对自己的品德挑剔不满,他亲手劳动,跟农夫不分伯仲,他放下小说不写,开始给农民和儿童编写通俗又富有教化作用的寓言故事。他抨击农奴制,抨击统治阶级,抨击教会,直到被开除教籍。他为家庭所累,跟妻子斗争,80多岁高龄还离家出走,随后客死在一座风雪覆盖的火车小站里。

列夫-托尔斯泰,这个敢于跟上帝摔跤,与自己搏斗的人,是末世的一道光,是绝望世界的一眼泉,他曾经来过这个世上,说明造物主对人类还没有彻底失望。是的,他也是我精神上的父亲,我在斯世挣扎的力量之源。

此生不幸,遭遇了互联网的袭击还不算,还被微博、推特所寄生,每日140字的看与写,使我已经逐渐丧失了长阅读和长写作的能力。此时,重回托翁阳光下,重新审视那些阳光下的树木,对我有着起死回生的意义。

说出来不怕别人笑话,我虽然痴迷托尔斯泰,但至今没有读过《安娜-卡列尼娜》。我决定重新出发,用这部巨作而不是微博来填充我的阅读饥渴。我选择的版本是Oprah推荐过的英文新译本,译者是Larissa Volokhonsky和她的丈夫。这两个人翻译的文本,有俄语原文的神韵。我买了它的电子版和纸质版,这样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读了。为什么不选周扬、谢素台的译本,或者草婴的译文,我是觉得他们翻译得不够准确。我已经发现了好几处例子,容以后专文例举。

这钱荒马乱的时代,这碎片横飞的日子,能安安静静坐下来,读几页《安娜-卡列尼娜》,是多么富足的生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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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电影凭什么伟大

Tuesday, June 5th, 2012

牟森在博客中力荐罗杰-伊伯特(Roger Ebert)的影评集《伟大的电影》,因为作者擅长用一句话概括一部电影的特征。我买了这本书,悲哀地发现100个伟大里,我只看过20个。挑着看了看我最喜欢的几部电影的评论,例如:《低俗小说》、《教父》、《肖申克的救赎》、《沉默的羔羊》,发现此人真是大师,几句话就可以把片中最本质的特点给总结出来。

通常人们认为《低俗小说》以独特的非显性叙事结构而吸引人,伊伯特说,它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其无与伦比的对白。许多电影的对白都是为了铺陈和推进剧情而服务,但文字本身的魅力没有得到挖掘。《珍珠港》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台词值得引用。而《低俗小说》中的人物,总是在诉说、聊天,他们的话语有万钧之力,能刺破无聊与沉闷,整部电影如果抽调画面,也是一部伟大的有声读物,而假如抽去《木乃伊归来》的画面,还能剩下什么?

《低俗小说》的电影我看过不下十遍,并且在卫生间里读过它的剧本。那种语言的张力、碰撞所产生的戏剧性,一点都不亚于离奇的情节和精妙的叙事。但是本片以对白取胜这一点,我却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

还有书中非常推崇的《战舰波将金号》,爱森斯坦这部无声片即使今天看来依旧惊心动魄。尤其是敖德萨台阶,书中提到几个细节。为了表现大众无处可逃,里面专门有一组画面是给无腿的残疾人,让他跳跃着逃跑。一个孩子被枪杀,宪兵的皮靴踏过他的小手。一位推着童车的母亲,尽力保护自己的婴儿,结果中弹倒下,童车沿着台阶以加速度冲下。一个戴眼镜的男子紧张地看着这一切,下一个画面他的镜片被子弹击穿。我特意在土豆网看了这个段落,我哭了。因为有了孩子的缘故,我看不得片中苦难的母亲,抱着中弹的婴儿,逆逃跑的人群拾级而上,向冷血的士兵请愿。

伟大的作品具有神秘的魔力,他们能够自然而然地吸引你,产生美的感觉,不需要训练,也不需要解说。

伊伯特是一个通达的人,他并不因为艺术电影而排斥商业电影。比如斯皮尔伯格这个老妖精,很多人并不喜欢他讲故事的圆滑,有人批评《辛德勒名单》将大屠杀变成一个轻巧的商业化的故事。作者这样为斯氏辩护:“每一个艺术家都必须通过某种介质进行艺术创作,对于电影这种介质而言,如果放映机与银幕之间没有那么一群观众,电影本身也就不复存在。”作者举了一个反例,有一部反应屠杀犹太人的纪录片《浩劫》(Shoah, 1985)的诠释更加深刻,但是没有几个人能有耐性看完这部9个小时的电影。斯皮尔伯格有一种把艺术与流行结合起来的独特才能。

说得何其好啊!如果不借助一个通俗的、商业性的外壳,人们连对大屠杀过问一下的兴趣都没有。相比之下,国内拍摄南京大屠杀的电影之所以都不成功,不是因为题材国语过于沉重,而是因为没有找对这样一个壳。

这本书介绍的我没看过的80部电影,我准备慢慢地看一部分,不为别的,只为了看完片子再看影评时,那种大呼“找到了”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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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萨迪《蔷薇园》

Friday, March 16th, 2012

萨迪是十三世纪波斯诗人,《蔷薇园》是他的代表作。这本诗集的来历是这样的。 有一天,萨迪和朋友在一座花园中散步,美景让他们流连忘返。即将回去的时候,她的朋友采了很多蔷薇、香草、风信子想带回城里去。萨迪对他说:“这园中的花都是要凋谢的,即使是蔷薇园中的花也不能久存。”朋友问怎么办。萨迪说:“我要写一本《蔷薇园》,它的绿叶不会被秋风的手夺去,它的新春的快乐不会被时序的循环变为岁暮的残景。” 这本诗集共分八章,分别记帝王言行,记僧侣言行,论知足常乐,论寡言,论青春与爱情,论老年昏愚,论教育的功效,论交往之道。 形式是一段散文加一段诗歌,颇似歌剧的念白与歌唱。内容以语言、箴言、教诲为主。颇似同样著名的波斯贤者著作《卡布斯教诲录》。 我所读的版本是网上下载的PDF版,是从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俗称“网格版”的“外国文学名著丛书”扫描的,译者水建馥。 我特别喜欢里面的小故事。 萨迪认为沉默寡言是一种美德。 有一户人家丢了钱,儿子就想出去嚷嚷,被父亲阻止掉了。父亲说:那样做你就会遭受双重痛苦,一是破了财,二是邻居听了会幸灾乐祸。 有一个星象家,回家发现老婆跟一个陌生男人在一起,就破口大骂。路人看了说:“他连家里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怎么知道天上的事情?” 有一个人嗓音难听,却偏要高诵古兰经。一个人从他身边走过,问:“你干这个活月薪多少?” 他答:“我没薪水。”“那你为什么这么卖力呢?”“我念是为了真主。”那人说:“为了真主,你还是不要念了吧。” 萨迪对于青春、爱情和友情,尽情歌颂。下面这个故事,真是情话中的情话。 我和一个朋友像一个核里的两片杏仁那样亲密。有一回我因事远行,过了一段时间,她就责怪我为什么不派人送个信。我说:“我不愿意让送信的人看到你那美丽的容颜,而我却没这个福分。” 对于老年,萨迪提醒要主意年老昏聩。 有人问一个老头子为什么不娶亲。他说:“年老的女人我不想要。” 人家又问他:“你这样有钱,何不娶个年轻的?” 她说:“我这样老都不愿娶年老的女人,年轻的女人会愿意嫁给一个老头子吗?” 有个富翁,膝下一子,眉清目秀。有一晚,他追我说,他一生只有这一个儿子。当年这村里又一棵大树,香火鼎盛,有求必应,他在那树下不知求了多少夜,上天终于赐给他这一个儿子。我听见那儿子私下对朋友说:“不知道这棵树在什么地方,我倒想去求一求,叫我这父亲早点死。” 关于用权之道,书中也常有论及,因为这本书就是献给国王的。 一个王子对父王说,“某官的儿子侮辱我,骂我母亲。”国王问大臣:“应该给这人什么惩罚?”有说割舌头的,有说处死没收家产的,国王对儿子说:“你若宽大,就宽恕他。如果不能,就可以回骂他的母亲。否则别人就会说我们仗势欺人。” 我喜欢《蔷薇园》,是因为里面有些很细微但奥妙的常理。 有一个人参加国王的宴席,吃得比平常少,祷告的时间又比别人长,为了博取大家的尊敬。回到家,就吩咐快点开饭。他儿子心直口快,问:“你赴宴难道没吃饱吗?”他说:“我因为另有所求,在他们面前就没有多吃。”儿子说道:“既然这样,你的祈祷也不能算数,还得重新来过。” 有一个人对师傅说:“总是有人来找我,把我的宝贵时间都浪费掉了。”师傅说:“这好办,穷的,你借给他们钱。富的,你向他们借钱。这样他们就再也不来了。” 有人问一位圣人:“慷慨和勇敢,哪一个更可取?”圣人说:“有了慷慨就无需勇敢了。” 不过萨迪并不指望看这本书的人,都能从中采撷蔷薇。 他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人眼睛不好,就找兽医看,结果吃了兽医的药,眼睛就瞎了。他去法官那里告,法官说,你活该呀,你有病为什么要找兽医去看?你又不是一头驴子。 萨迪有一次在一个礼拜堂对一群冷漠的听众演讲,大家冥顽不化,无动于衷。后来有个旅人经过,只听到他后面几句,就大受感动。萨迪悟出一个道理:“假如听众不能领悟,怎样的言辞也无补。假如他们茅塞顿开,真理才能打动他们的心。” 是的,应该分辨哪是你的听众,然后说出真实无伪的话,在沙尘荒漠中,栽种一片小小的蔷薇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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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不成的读书计划

Wednesday, January 25th, 2012

我对书的痴迷,可以从经常做的一个美梦看出来。我常常梦到在路边书摊或者书店里,遇到打折的好书,精挑细选,摩娑不已,抱起厚厚一摞,依旧恋恋不舍,直到醒来,发现是梦,一天都会怅然若失。

我喜欢买书,却不怎么读书。每年年初,我都做一个读书计划,但事后我发现,没有哪一年的计划真正执行过。

我找出一本十六、七年前的笔记本,那时候,互联网还没有走进我的生活,没有个人主页,也没有博客,所有的表达都记在本子上。我发现了当时的读书计划。

1995年12月12日读书计划

1、梵高自传
2、宋诗选注
3、老子注三种
4、托尔斯泰传
5、理想国
6、乌托邦
7、剑桥中华民国史
8、王蒙评点《红楼梦》
9、战争与和平
10、恐惧与战栗
11、海子、骆一禾作品集
12、人,诗意地安居
13、人类的群星闪耀时
14、四书章句集解
15、上帝掷色子吗
16、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
17、哲学的还原
18、庄子新释
19、情诗、哀诗、赞诗
20、希腊罗马名人传
21、如是我闻
22、文化苦旅
23、史铁生作品集
24、卡夫卡小说选
25、追忆似水年华
26、日瓦格医生
27、意欲与人生之间的痛苦
28、耶路撒冷的解放

1996年的读书计划

1、伊利亚特
2、奥德赛
3、战争与和平
4、安娜-卡列尼娜
5、童年少年青年
6、哥萨克
7、天地有正义–托尔斯泰传
9、托尔斯泰传(罗曼罗兰译)
10、托尔斯泰的最后一年
11、庄子今注今译
12、老子今注今译

1997年读书计划

1、剑桥中华民国史
2、剑桥晚清史
3、文革十年史
4、文化大革命史稿
5、庐山会议实录
6、这就是我的立场-马丁路德传
7、天地有正义–托尔斯泰传
8、歌德传
9、探索幸福的人-苏格拉底传
10、陀思妥耶夫斯基传
11、忏悔录
12、希腊罗马名人传
13、鲁迅传
14、鲁迅年谱
15、甘地传
16、西方哲学史
17、庄子今注今译
18、老子注
19、论语别裁
20、天下才子必读古文
21、古文观止
22、历代文学作品选
23、鲁迅全集
24、战争与和平
25、安娜-卡列尼娜
26、哥萨克
27、童年少年青年
28、托尔斯泰文集1-17
29、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30、卡拉马佐夫兄弟
31、白痴
32、日瓦格医生
33、静静的顿河
34、叶甫盖尼-奥涅金
35、伊利亚特
36、奥德赛
37、神曲
38、浮士德
39、走向十字架的真
40、荒漠甘泉

如今15年过去了,以上书目我只读了不到10%。幸运的是,那些苦闷而寂寞的日子,情绪无处宣泄,才能沉下心来读完了《战争与和平》、《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白痴》。而有些书,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读完–《庄子今注今译》、《日瓦戈医生》、《神曲》、还有《剑桥中国史》。

制定读书计划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只需要把总页码除以天数,就可以得出每天阅读的页数,这样按照计划去读,任何书都可以看完。但这仅仅存在与理论上。人的理性和时间是有局限的,事实上,大部分人连每天拍一张照片,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遑论读书了。

现在静下心来,我终于想明白了,有些书我之所以没有读完,那是因为跟这些书无缘,直白点说,就是内心里其实不喜欢,但出于装点门面的需要,非要逼迫自己去读。这又何苦?

读书是发自内心的需要,是一件像吃饭睡觉、男欢女爱一样最自然的事,如果遇到喜欢的书,不必制定计划,手不释卷,茶不思饭不想就读完了。如果对一本书实在喜欢不起来,纵然头悬梁、锥刺骨,强逼自己看完,又有什么益处和乐趣?

人到了40岁,更应该随性读书。不应给自己太多限制,读得完,读,读不完,扔。要懂得选择,学会放手,有些书只适合在某一年龄段阅读,错过了,就回不去了。

综合上述,我决定不再给自己制定任何读书计划,制定过的计划也统统作废。从此以后,信马由缰,只读自己喜欢的书,读到哪儿算哪儿,读完哪本算哪本,再也不把读书当成一件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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