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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凯的故事:从囚徒到圣徒

Wednesday, June 9th, 2021

杨小凯的故事:从囚徒到圣徒

一口气读完了杨小凯《牛鬼蛇神录》,很受感动,简单地写个读后感吧。

杨小凯,1948年出身在一个湖南高干家庭,高二写了一篇《中国往何处去》,一纸成名,洛阳纸贵,被翻译成英文,流布海外,他被打成反革命,判刑十年,服满刑期。

在监狱里,他向政治犯们学习数学、英语、工程、苦读《资本论》,发现了其中最大的理论漏洞,是只讲商品的劳动价值,而不讲其使用价值。从而独立思考,推导出经济学的一系列原理与公式。

监狱里藏龙卧虎,有人可以默写全本《唐诗三百首》,有人独立编数学教材,有人疯狂写小说和电影剧本,被囚犯广泛传抄。

还有政治犯军医,利用职业身份勾引狱警家属,卧底多年,让干部喜当爹。

杨小凯更多地是接触各类了不起的民间政治人物,他们探讨中国的前途与命运,给世人留下一份国朝真史。

他从那些卑微的扒手、刑事犯身上也学到了很多,成为他们真正的朋友。

杨小凯出狱之前,四人帮已经被粉碎,高考制度恢复,他被选拔去给干部子弟们辅导数学。

他以一个囚犯的身份,给学生们上课,但明显感觉到了身份的差异。

出狱之后,他参加高考,但因为刑满释放人员,不被录取。

第二年,李锐和女儿向于光远做了推荐,他终于获得参加数量经济学考试的机会,他通过考试后被中国社会科学院录取为实习研究员

他不停地做研究出著作,其扎实的数理经济学功底,让他成为中国思考经济最聪明的脑袋。

一九八二年杨小凯被武汉大学聘为助教,教授数理经济学课程。他又出版了《数理经济学基础》和《经济控制理论》两本著作。他的研究引起当时在武大访问的普林斯顿大学教授邹至庄的注意。邹推荐他去普林斯顿大学读经济学博士。

然而他的政治问题并没有平反,当时还是阶级敌人,没有人敢让他出国。

邹至庄利用自己跟中国高层领导人的关系,给赵姓总理写了一封信,为杨小凯求情。

此信由赵的秘书转给了武汉大学当时的校长刘道玉,请他办理(未说如何办理)。

刘道玉校长欣赏杨小凯的才学,以个人的身家前途担保,批准了让杨小凯出国的手续。

杨小凯于一九八八年正式获得普林斯顿大学博士学位,在耶鲁大学做了一年客座研究员后接受了澳洲莫纳石大学的聘书,现在他是莫纳石大学经济系高级讲师。其研究被学术界评价极高,曾一度被认为是最接近于诺贝尔经济学奖的中国人。

杨小凯把十年的牢狱生涯,写成了系列连载文章,后结集出版,取名《牛鬼蛇神录》,英文The Captive Spirit. 被囚禁的精灵。

这部书稿的价值,将永载中文史册与文坛,与司马迁《报任安书》,方苞《狱中杂记》等一起,辉耀在中文的星空。

然而,苦难未曾把他轻轻放过。

2002年他被检查出肺癌晚期,医生预测只有三个月的活头。

在苦难来临之际,他决志信主,受洗成为一位基督徒,并写下了一篇《我的见证》,从理性思维的角度,论证了自己的信仰根基,成为华人知识分子罕见的理性护教之作。

他又活了两年,2004年,癌症复发去世,享年56岁。

他的一生曲折,最伟大的成就不仅在经济学领域,而在于他的独立思考与史笔记录。

他曾在信主后,有悔其少作的意思,说,如果这时候再写牛鬼蛇神录,就不会有那么多仇恨和写实。

但,庆幸的是,上帝按照自己的时间表,而不是按照他的时间表做工。

牛鬼的价值就在于它赤裸裸的纪实风格,以及旧约一样冷静雄浑的笔触。

摘录几段:

我还没有完全听完粟异邦的故事,「民主党」一案就被判决了。一天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左家塘的牢门锁大响,我们都扒在窗前观看动静。七八名公安局军管会的军人和荷枪的士兵打开了八号的号子门,一个军官凶狠地大声喊道「粟异邦!」整个左家塘那时静得掉根针在地上都听得到,所有号子前窗上都趴满了人。粟异邦被军人带到两排号子之间靠西边的一间办公室里。一个穿军官服的人拿出一迭文件放在桌上,他从中取出一件,大声向粟异邦道:「反革命分子粟异邦,我今天代表长沙市公检法军管会宣布对你的判决。」我们不是离办公室最近的号子,但也大致能听清判决书的声音。

「反革命组织首犯粟异邦,其父被我人民政府镇压,本人一九五七年因攻击社会主义制度被劳动教养。粟异邦对我党和人民刻骨仇恨,在劳教期间,组织反革命组织‘民主党’,自任首领,妄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复辟资本主义……。根据中共中央国务院公安六条,对反革命组织首犯粟异邦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稍停,他厉声道:「粟异邦,你还有什么要说的?」粟异邦的回答使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我反g,却不反人民,反g是为了人民,人民反对你们!」「闭住你的狗嘴,上死镣!」办公室传来叮叮当当的铁镣声。接着是锤子钉铆钉的声音,声音是如此清脆,深重,划破寂静的夜空,使人惊心动魄。

值得一提的是,杨小凯在劳改队写了几十本笔记,藏在一个木匠那里。

任何一本被搜出来,都会加刑,甚至惹来杀身之祸。

我在监狱里做了五六十本读书笔记,还有一个电影文学剧本。这些材料中包含很多与官方意识形态不相容的东西。卢国安帮助我将这些材料藏在曾爱斌的木工房里。我妹妹一九七六年来建新农场看望我时在三大队住了一天。她离开三大队时,曾爱斌冒着冬天的寒风和被干部发现的危险(如果他被干部发现做这种事,他和我都会被加刑)跑了四五里路,在去岳阳的公路上追上了等汽车的我妹妹,把这些笔记和材料都转给了她。妹妹后来告诉我她被曾爱斌那种忘我的献身精神深深感动。曾爱斌在雪地里跑得全身汗得透湿,一站住就冷得发抖。但他毫不在意,像传递圣经一样,把那一大包材料交给了我妹妹。这包材料中还有一封给我妹妹的信,信中估计毛泽东死后,一九五九年的问题、反右派的问题将来都会成为新上台政治家建立自己的权力基础时用来号召人心的「政治王牌」。我满刑时曾爱斌还没有满刑,他给我做了个精致的木盒子留作纪念,外面看上去是本大书,里面可以装笔记本。那个大盒子正面刻着一个英文词Forward(前进)。

杨小凯的本名叫杨曦光,一个狱友出狱后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学曦

春节后春雨连绵的季节里,犯人不出工时,很多人在讲书或听讲书,而曾爱斌却喜欢讲过苦日子的故事。我和黄启龙都认为将来会有文艺重新复兴的日子,而中国的赫鲁晓夫否定文化革命也会以文艺的方式开路,就像苏联的赫鲁晓夫以《日夫科夫》等文艺作品为反斯大林开路一样。我认为保持创作冲动,注意收集素材是种为未来变动做准备的重要工作。所以我和黄启龙请曾爱斌讲过很多过苦日子的故事,把它们当作素材记了下来。

黄眼镜的小说极受犯人欢迎,喜欢他的小说的犯人,把他的小说抄下来,因此他的一本小说往往有两三个版本在三大队犯人中流传。我看到的他的第一本小说是关于一个西南联大学生与一位妓女恋爱的故事。那个故事发生在抗日战争时期的重庆,情节曲折,引人入胜,叙述细致感人。这部小说味道很像张恨水鸳鸯蝴蝶派。

黄眼镜也写电影文学剧本,他的电影文学剧本与小说味道完全不同,我看过他的三个电影文学剧本。

受黄眼镜的作品的启发,也因为《日夫科夫医生》和《古格拉群岛》的政治影响使我觉得文学是在中国搞政治的一个手段,1974年我开始写一个名为《同时代人》的电影文学剧本。黄眼镜很喜欢这个剧本,我们俩交流作品,渐渐成了莫逆之交。

看到这里更加惭愧,人家在深牢大狱里,天天劳改,还能写剧本,咱们还好意思不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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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重开日

Wednesday, June 10th, 2020

6月7日,是杭州部分教堂重新开放的日子。我提早预约了崇一堂下午的礼拜,专门从上海赶往杭州,去实体敬拜主。

自从1月份疫情突袭,许多教会,无论是官方教会,还是家庭教会,为了防疫的需要,都不得不停止了线下聚会,改成网上聚会。网络聚会,方便固然方便,但缺少线下面对面聚会的临在感,顶多算一种特殊情况下的权宜之计。一旦条件允许,应当立即恢复肉身的、位格式的相交。这一点必须表扬杭州,不亏是江南第一开放之乡,地方官员顶着丢乌纱的危险,开放了观堂寺庙等宗教场所,虽然对防控提出了严格要求,比起不作为的地方官,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我预约的是第三场,也就是下午2:00–3:00的一场。从杭州东站下车,坐地铁四号线,两三站到达景芳地铁站,从 D 6出口,走600米就到崇一堂了。

教堂准备非常充分,分预约通道和非预约通道。给志愿者看了预约码、杭州健康码、并测量体温之后,径直上楼,找到了我所预约的座位。所有的座位都像剧场一样编号,每一排隔一个座贴一张座号,前后排交错,确保任何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低于1米,并且要求大家全程戴口罩。

13:30分,崇拜就开始了,台上青年乐队带领大家唱充满律动的现代赞美诗。

下午2点钟,礼拜正式开始。主礼牧师上台,首先带领大家一起宣读《使徒信经》,这是基督教最基本的信仰,自从公元三世纪以来,所有的大公教会都承认的基本信条。时隔半年多,第一次在公共场合公开集体朗诵信经还是令人十分感动。接下来,牧师又带领大家一起朗读诗篇第二十三篇,这是面临疾病和死亡最安慰人的诗篇,我自己私下里不知道默诵过多少遍,这次齐诵更感到主的福杯满溢。

主礼牧师说,崇一堂已经停摆了19周,无比感谢主,在第20周让我们恢复了聚会。他带领大家为我们的国家祷告,也为世界各国仍处于疫情之中的人们祷告。

牧师的名字叫明亮,他讲解了诗篇103篇1–5节,主题是《心灵的颂赞》。

1(大卫的诗。)我的心哪,你要称颂耶和华。凡在我里面的,也要称颂他的圣名。
2我的心哪,你要称颂耶和华,不可忘记他的一切恩惠。
3他赦免你的一切罪孽,医治你的一切疾病。
4他救赎你的命脱离死亡,以仁爱和慈悲为你的冠冕。
5他用美物,使你所愿的得以知足,以致你如鹰返老还童。

这次瘟疫,让大家看到,生命是多么脆弱,自由是多么可贵,同时,个体又是何等地渺小。一个平常能接纳一万人的教会,因为疫情和一纸令下,可以20周无法聚会,并且虽然重开,接待人数也只有以前的几分之一。基督徒对于位格临在的需求,经过这次疫情,会更加明显地体现出来。

讲道所说的都是寻常的道理,但在特殊时期听起来,心里灵里都有感动。这正是面对面聚会的价值所在。

礼拜很快结束了,教堂要求会众,不要停留打招呼,马上散会。

我也没有逗留,而是马上乘坐地铁加高铁,用了三个小时返回上海。

最后,需要说明一点,我之所以要去参加崇一堂这家官方教会(又称三自教会)的敬拜,并不表示我没有看到官方教会的问题,但我始终认为,哪里都有主的忠仆和得赎的子民。我用心灵和诚实敬拜上帝,在哪里都一样。尤其是疫情之下,我更应该跟上帝的子民们在一起。我始终记得我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即使官方教会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我们也应该努力去想办法解决,而非一否定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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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喜欢《1942》,喜欢《Life of π》

Friday, November 30th, 2012

中国一直有易代修史的习惯,当朝为前朝修史,并把当朝的历史留给后朝去修。这比自己给自己涂脂抹粉,显然要客观得多。

《1942》就是一部用胶片修成的历史,我把它看成是一部纪录片,而不是虚构剧情片。这部片子很赚人眼泪,我承认,我坐在黑暗中,也眼圈发红,还看到电影散场时,一个老先生坐在座位上双手合十,纹丝不动。

但是,我不喜欢这部电影。因为片中没有灵魂与信仰,尽管出现了教堂、神父和传教士。

冯小刚刻意表现饥饿的残酷,有的到了令人坐立不安的地步,也达到了中国电影审查机关所能容忍的极限,但是,对于电影来说,残酷不能当饭吃。史诗电影必须有美学意义和神学意义上的救赎,否则只能算是记录,而非史诗。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喜欢张艺谋拍的《活着》(不喜欢孟京辉的话剧版,以后有空专文论述),尽管富贵少爷遭受的苦难不比张国立扮演的东家少(在余华原著中,也是死一户口本),但是影片传达了中国人的救赎理念:”好死不如赖活着“、”孩子就是希望“。而《1942》是虚无的,虚无到没有寄托,没有信仰。

近期上演的电影中,我最喜欢《Life of π》。我喜欢用这个π,而不是英语的Pi,更不喜欢那个花俏的中文译名(《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这是一个关于信仰的故事,π就是那个在无意义的世界寻找意义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这种从乡村走出来的孩子,进入惊涛骇浪的城市,只有虎狼一样的青春相伴,我们就是π。

我发现,写一个人一生的文学作品,怎么写都好看。相反,很多传记反而不好看。这是为什么呢?我记得看过老美写过一篇《传记之死》,涉及过这个问题。传记不好看,是因为传记作者,总是努力试图从不相关联的事物中找到关联,从没有逻辑的人生中找到逻辑。

例如,一本典型的传记,往往是这么开头的。

刘淼出生于1984年,那一年改革开放进入第6个年头,演员里根正在步入白宫椭圆形办公桌,一个叫乔布斯的青年私吞了朋友开发单片机的7500美元,在大洋彼岸,戈尔巴乔夫距离权力中心只有半步之遥。在距离莫斯科8900海里的太平洋底部,一座火山正在喷出岩浆。而加德满都的天文学家发现,半人马座的嘎嘛星已经有一年没有发出射线了。

看了这样的传记,你的第一个念头肯定是:What’s the fxxking point?

而写一生的小说和传记就不会存在这个问题。因为文学家构建一个自洽的世界,而没有义务从混乱的世界中寻找联系。

我的目标就是修史,还原个人史,还原时代史,以虚构的方式重构,以下潜的姿势飞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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