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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个理由读红楼梦

Friday, February 18th, 2022

理由一:红楼梦是中国很少能拿得出手的国宝

毛泽东对《红楼梦》评价极高:

我国过去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不是帝国主义,历来受人欺负。工农业不发达,科学技术水平低,除了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历史悠久,以及在文学上有部《红楼梦》等等以外,很多地方不如人家,骄傲不起来。

你们看,《红楼梦》之于中国,就相当于足球之于阿根廷。

毛曾经号召高级干部们都读红楼梦。

他手下有一位武将名叫许世友,自称是个大老粗,很少读书的。

但是既然主席提倡,就没有不读的道理,他硬着头皮把红楼梦读完了。你们猜读了几遍?

五遍。从封面到封底。

理由二:红楼梦的出版来之不易

乾隆朝末年,有一位福建巡抚,叫徐嗣。

他用重金购买了两个抄本,一本是《石头记》八十回,一本是《红楼梦》一百二十回,爱不释手。

曹雪芹是在乾隆二十七年除夕当天过世的,死后接近三十年,《红楼梦》才出版。

但徐嗣购买抄本的时候,《红楼梦》还没有活字排版,只能在坊间以手抄本的方式流传,并且价格极其昂贵。

徐嗣要去省试当监临官,他把两个抄本带进闱场,在随后的半个月里,每天都看这两本红楼梦,传为佳话。

今天人民文学版的《红楼梦》,两册打完折大约30元,但人们已经不再像徐嗣一样,狂爱这两本书了。

越是容易得到的,越不会去珍惜。

理由三:能读懂原版红楼梦是一项特权

要想读红楼梦,首先要懂中文,但中文对于外国人来说有多难学你们知道吗?

传教士米怜在1813年(嘉庆十八年)来华,担任马礼逊的助理。马礼逊鼓励他要把中文学好,以便日后能一起翻译旧约圣经为中文。但中文对米怜来说并不易学,他曾经感叹说:

一个人想学好中文,必须具有铜的躯体、铁的肺腑、橡树的头、弹簧的手、麻鹰的眼、使徒的心、天使一样的记忆和玛土撒拉的寿数!

玛土撒拉是圣经中最长寿的人物,活了969岁。

你看,一个中国人不用活到969岁,只要到9岁就可以阅读红楼梦了。这是多么幸运的事。

理由四、红楼梦是一部劫后余生的作品

旧约《约伯记》开头,约伯遭受撒旦的攻击,家里破财死人。

他还说话的时候,又有人来说,你的儿女正在他们长兄的家里吃饭喝酒。

不料,有狂风从旷野刮来,击打房屋的四角,房屋倒塌在少年人身上,他们就都死了。惟有我一人逃脱,来报信给你。

虚构的秘密,就在约伯记里的那句话:

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向你报信

首先,你必须是一个幸存者。

其次,你应该是唯一能讲故事的人。

第三,你要做的是报一个信。而不是拉拉杂杂地谈个没完。

红楼梦为何伟大,因为是一本报信之书。

大家族衰败了,大观园毁灭了,众姊妹,死的死,散的散,出家的出家,只剩下一个人逃了出来,他需要把这一切给记录下来,传播出去。如果没有曹雪芹的记录,大观园的故事完了就完了,不会在历史上留下任何痕迹。然而,因为有了这本书,那些人物获得了永生。姊妹们的欢笑,泪痕,娇态,诸般美好,都可以永续下去。并且在别人的生命里扎下根,留下烙印。

理由五、读了红楼梦,才知道什么是最好的艺术

王子月同学荷兰考察归来,说她在伦勃朗的《夜巡》面前,看了又看,别的作品一下子都被比下去了,她感慨说:

艺术是件很残忍的事,那么多艺术作品摆在一起,高下立见,你一眼看出那幅是最好的,可以花半小时站在最好的作品前欣赏,然而其他次一点的都一掠而过。

文学也是这样啊。《红楼梦》摆到面前,谁会去看……其他那些流行小说呢?

理由六、读红楼梦可以学会写地道的好中文

郭绍虞说汉语一大特点是弹性。词随境变,例如《红楼梦》中“宝玉听说,便猴向凤姐身上立即要牌。”一个“猴”字,把抱住缠绕不放的耍赖状表现得淋漓尽致,词性的划分在这里无效。

汉语是多么灵动的语言,与从句林立的英语相比,别有一番魅力。请看《红楼梦》中的句子:

“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里雨里,那里有个坐着的空儿?”

一个刘姥姥,胜过八个龙应台。

下面这个句子,体现了汉语的音乐性,读起来轻快利落。

“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笑着,脚底下就使绊子,明是一把火,暗是一把刀,他都占全了。”(《红楼梦》第65回)

所以,要写出地道的汉语,光看《追忆似水年华》是不行的,还要看红楼梦。

理由七、读红楼梦,可以学会编剧核心技巧

《阿甘正传》、《沙丘》的编剧艾瑞克·罗斯说过,要看一个剧本是不是好剧本,关键是看潜台词。好剧本里的都是潜台词。潜台词写作是最难,也是最好的写作。一个编剧能做到最坏的事情,就是把所有东西都说得过分明白,话里面没有话,这样的剧本注定让人感到索然无味。

潜台词不仅仅是电影戏剧制胜的法宝,也是所有文学作品看家的武器。这也是为什么在本访谈最后,罗斯奉劝编剧们多读文学作品的原因。让我们来看看《红楼梦》吧,一部红楼,就是一部潜台词大全。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与贾母见面,两人各自夸对方贬自己,但实际上,都是在夸自己暗含着贬对方。贾母得知刘姥姥75岁,道:

“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硬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是到了这个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潜台词是“我们大户人家多享清福”)

刘姥姥笑道:

“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把贾母的潜台词给说出来)。我们要也这么着,那些庄稼活也没人做了。(潜台词:我们虽然穷,但是身体硬朗,能干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编剧尤其是电视剧编剧,不但写的台词都是大白话,而且还把仅有的一点潜台词还用旁白讲出来。例如一个地下党卧底跟另一个军统特务阴阳怪气地寒暄了几句,电视剧出现旁白,一个浑厚的男中音:

“003号心中想到,你这个狗特务,还想窃取我党的机密,看我明天不找工人纠察队锤死你。”

理由八、红楼梦通向诗意的人生

我通常开车只听红楼梦。

有一次去上课的路上,恰恰听到袭人向王夫人告密一节,气得我握方向盘的手一直发抖!然而,接下来曹公雪芹却写了这样一段。宝玉派晴雯去瞧瞧黛玉。(在此之前,他打发袭人去跟宝钗借书–真是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宝钗也去死吧。凡是喜欢王夫人薛姨妈宝钗袭人者,皆是自由人的死敌!)晴雯说,就这样空着手,不像话。宝玉猛醒。送了三块用过的手帕。黛玉见到,恍然大悟,立即题了三首诗在手帕上,即《题帕三绝》。这明确给出了一个伟大的信息:

诗就是用来对抗这世上的丑陋与苦痛的。

曹公至少给我们留下来一个属于诗的冰雪琉璃世界,以对抗命运的洪流。感谢曹公,此生有幸,生为中国人,通晓汉语,能够读懂红楼梦。

理由九、红楼梦让我们成为更好的人

红楼梦里当然有不少坏人,例如贾雨村、薛蟠、孙绍祖,但其余大部分是在好坏的两极挣扎的、与我们性情相似的人。

贾宝玉就不必说,他虽然有放荡、懦弱的一面,但更多的向我们展示的是他好的一面。

宝玉在高墙大宅内尊重女性、关心女孩,这一点已经远胜大男子主义的某些流行小说。

哪怕对贾环,他都是一片真心。被贾环故意翻倒蜡油烫伤,他还说是自己烫的。

贾府的主子们对于奴仆之间的恋爱,发现一起,惩处一起,毫不手软。唯独宝玉不但不惩罚,还为与茗烟在一起的小丫鬟可惜。

宝玉因问:“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道:“大不过十六七岁了。”宝玉道:“连他的岁属也不问问,别的自然越发不知了。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

尤二姐死了,宝玉还大哭了一场。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连苏联作家都赞叹贾宝玉:

宝玉是这样一种单纯、真诚、单却违背了父亲的教训的孩子。他所迷恋的并不是《论语》而是诗。

什么是三观正,就是读红楼的时候,喜欢贾宝玉,唾弃贾雨村,无论走到哪里,人类社会到了哪个阶段,都是这么个理。

红楼梦中其他大多数人物,也都有一些闪光点。这容我们以后慢慢道来。

理由十、红楼梦能让我们认清国人身上的坏

在中国生活,分分秒秒都离不开《红楼梦》中的智慧,这么说好不夸张。

太阳底下并无新事,中国的太阳底下,并无《红楼梦》所未曾提到的新事。

大家在生活中遇到过忘恩负义的人吗?红楼中早已有之。

贾雨村就是一个典型代表。

他本来是一个流落在葫芦庙里的落魄书生,甄士隐资助盘缠衣服,助他进京赶考。

当他金榜高中,回到苏州,成为当地父母官的时候,他所惦记的不过是甄府的丫头娇杏。当得知甄老爷的独生女英莲被拐卖,甄老爷出家,他也只会说说现成话,并没有去派人寻访。当小沙弥告诉他拐子拐的苦命女就是英莲,他一点也没有解救之意,而是判给了薛蟠。

所以大家到B站看弹幕最多的影视剧87版《红楼梦》的时候,只要贾雨村一出场,马上就会出现弹幕:

“知恩图报”贾雨村

遗憾的是,我们生活中有不少贾雨村。很多人上了他们的当,那都是因为没有好好读红楼梦。

结语

我的朋友中,对红楼梦最熟的是女作家黑可可。她说:

我读《红楼梦》,很多时候是为了缓解失眠症,陪我度过漫长难熬的「一个人」时光,它对我更多意味着「孤独」。

能以汉语为母语,能拥有红楼梦这样一本大书,实在是一个奇迹。

过去我们是一个人孤独,读了红楼梦之后,我们就可以跟千万人一起孤独。

但,这是一种何等洒脱、清洁的孤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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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评点哪家强

Thursday, February 17th, 2022

今天要跟大家讲讲一个中国所独有、中国读书人所喜闻乐见的读书秘法:评点。

对于经史子集的注解和评点早就有了,而小说的评点开创于刘辰翁,奠基于李卓吾,由金圣叹推向高峰。到了清代则有毛宗岗、张竹坡、脂砚斋、冯镇峦、闲斋老人等百家争鸣、百舸争流,热闹空前。

我们今天只说跟红楼梦有关的点评。

眼泪流干脂砚斋

脂砚斋是《红楼梦》抄本的一个批语作者。脂砚斋的批语在红学界称为“脂评”或“脂批”,有脂砚斋批语的抄本被 称为“脂本”。

据信脂砚斋曾读过后半部(今已佚失)的原稿,并通过批语透露若干后续的事件情节。但其人究竟是谁,是男 是女,生活年代,与《红楼梦》的作者(一般认为是曹雪芹)是什么关系,是否认识曹氏,甚至这些批语产生 的时代,迄今未形成一致看法。

红学界主要有几种说法:

  • 作者本人说,与作者关系极亲近的一位女性(即书中史湘云的原型)。

  • 叔父说(在批语中每自称「老朽」、「朽物」,而称人为「后辈」;又甲戌本中对「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段文字,有「命芹溪删去」一语,雪芹可以命令得,可见其辈份是很尊的。……畸笏和脂砚是否一人,亦不得而知。可能为曹頫或李煦之子李鼎。)

  • 兄弟(所谓「棠村」)或堂兄弟说。

  • 后世伪造出来的一个身份。

  • 近年还出现了较少认同的张廷玉说等,和以上各种说法都缺乏文献支持。

从脂批的内容看来,脂砚斋自称与《红楼梦》的作者及其家族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脂批中往往对作者的创作 意图和隐喻进行说明,并为红学的“探佚学”分支提供了最直接、最主要的第一手依据。

需要注意的是,“脂本”中的批语未必都署名为“脂砚斋”,还有署名为“畸笏叟”等人的批语。关于这些批语者的身 份和实际人数皆有争议,但一般把这些批语统称为“脂批”。

正如曹雪芹为《红楼梦》的创作耗尽了心血,脂砚斋也为红楼的点评流干了眼泪。今天我们读脂砚斋的评点, 依然感觉到他真挚的情感。

比如红楼梦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写道:

那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

脂砚斋觉得那宝玉正是自己,贾妃就是自己的先姊,他批道:

批书人领至此教,故批至此。竟放声大哭。俺先姊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未废人耶?

脂砚斋甚至写道:

作书人将批书人哭坏了。

脂批的一大优点是他的见识。脂砚斋说:

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

可笑近之野史中,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今见咬舌二字加以湘云,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独不见其陋,且更觉轻俏娇媚,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掩卷合目思之,其爱厄娇音如入耳内,然后将满纸莺啼燕语等字样填粪窖可也。(第二十回庚辰本双行夹批)

脂砚斋对于贾宝玉的评价,已经达到了现代哲学家和艺术家的水平。

听其囫囵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触之心,审其痴妄委婉之意,皆古今未见之人,亦是未见之文字;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平凡,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只有颦儿可对,令他人徒加评论,总未摸着他二人是何等脱胎,何等心愿,何等骨肉。余阅此书亦爱其文字耳。实亦不能评出此二人终是何等人物。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亦属囫囵不解,妙甚!

脂砚斋评点红楼梦,前后花了10年时间,至少评过五次。他总是谨慎地维护作者,一再为曹雪芹辩护没有唐突朝政。从今天的角度看,其实也唐突了不少。

所以大家读红楼梦的时候,可以买一本脂砚斋评点红楼梦来看,脂砚斋只评了前80回,后面的40回他不认。

哈斯宝评红楼梦

脂砚斋之后,评《红楼梦》的人极多,道光年间有人估计不下数十家。其中著名的有“护花主人”王希廉,“太平闲人”张新之,“大某山民”姚燮,“桐花凤阁主人”陈其泰,“耽墨子”哈斯宝,其评点价值均逊于脂砚斋,但在当时,他们的评点本也都流传很广,影响较大。

哈斯宝是一位蒙古族的评点家。这本身既表明了《红楼梦》的巨大艺术魅力,也表明了哈斯宝极高的艺术造诣。哈斯宝,号耽墨子,又号施乐斋主人。内蒙古卓索图盟人,他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至咸丰四十年(1854)间根据一百二十回本,以宝黛爱情为线索,将《红楼梦》用蒙文改写为四十回,题为《新译红楼梦》,再加上《序》、《读法》、《总录》及各回回评。

哈斯宝的评点读来轻松活泼,我们从今天翻译过来的哈斯宝的评点中可以看到,他既吸收了汉民族语言的典雅工丽,又发挥了他本民族语言的通俗形象。他和金圣叹不同,金圣叹评点的《水浒传》、《西厢记》是不愿给那些下贱的“贩夫皂吏”看的,他觉得其中的深意只有高雅的文人才士才能理解。而哈斯宝评点的《红楼梦》不仅要给书房里的文人才士看,还立意要给马背上的牧民看。所以,在他那里很少有深奥的概念和术语,他力图把难懂的道理用形象的比喻说出来,犹如草原上的和风,山谷里的清泉,透出一股自然而生动的气息。

例如在第三回回评中,哈斯宝指出:

文章有拉来推去之法,已用在本回。所谓拉来推去之法,好比一个小姑娘要捉一只蝴蝶,走进花园里却不见一蝶,等了好久,好不容易看见一只蝴蝶飞来,巴望它落在花上以便捉住,那蝶儿却忽高忽低,忽近忽远地飞舞,就是不落在花儿上。忍住性子等到蝶儿落在花上,慌忙去捉,不料蝴蝶又高飞而去。折腾好久才捉住,,因为费尽了力气,便分外高兴,心满意足。为着宝黛的命运而展开此书,又何异于为捉蝴蝶儿而走进了花园?一直读至本回,何异于等待蝴蝶儿飞来?进了荣国府,想这次可以见到宝玉出场了,不料又从贾母说起,······使读者急不可耐,然后再出场,才能使他们高兴非常,心花怒放。呵,作者的笔是神是鬼?为何如此细腻工巧?

感觉哈斯宝活到今天一定是一位活泼可爱的网络写手。

他认为同样是哭,哭的是同一件事,各人心境绝不一样:

“黛玉哭的是有口难言心中话。宝玉哭的是有话说不到心坎上。袭人哭的是宝玉如此倾心黛玉,自己终将如何?如果落在黛玉之下,其权势全休。紫鹃哭的是黛玉若为宝玉如此劳心,病怎能好?······所以,黛玉的哭是苦的,宝玉的哭是涩的,袭人的哭是酸的,紫鹃的哭是辣的”(第十二回回评)。

这种对比的方法还很多,如

“撵司棋,由周瑞家的去见迎春;退入画,惜春却请来尤氏”,

“王夫人撵金钏,是眼见其恶。打发晴雯,是耳闻其恶”(第二十五回回评)。

“早就写出一个性情怪僻的宝玉,已经怪僻之极。······还写出一性情超绝的妙玉,这一玉的心地 性情又与那两玉不同”(第十七回回评)。

这种方法虽是继承金圣叹,但由于它深入触及了作品世界,我们读来仍是那么新鲜。

当然,在人物分析方面,受金圣叹的影响,有时也极具争议。他认为作者写宝钗用的是“曲笔”:

“乍看全好,再看就好坏参半,又再看好处不及坏处多,反复看去,全是坏,压根儿没有什么好。”

不愧是一位心地单纯牧民心肠,你也许不同意他的观点,但是不能不为他文字的坦荡痛快而拍案叫绝。

王蒙评红楼梦

早在90年代,王蒙就以红楼短文把红学界打得落花流水。王评红楼有先天的优势,皆因红楼是一本人情练达的书,人生阅历越丰富的人,越能读出个种滋味。王蒙,插过队,从过文,官至公卿,看红楼的眼光自然非普通人所能比。

例如王蒙在点评红楼梦时,提到史太君在卧榻上接见刘姥姥。王蒙说,中国的老人,体力差,把躺着当成最舒服的姿势,也喜欢用这种方式接待下属,而被接见者会认为这是一种礼遇。本人在50多年里,曾两次被这样接见过。他接着补充道,接见我的领导人都特别好,云云。

试想,这样的细节,若非官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怎会注意到?

不过王蒙批红楼,也有一个毛病。就是会拿今天的标准,去衡量古人。书中,对丫鬟们的命运非常同情,认为她们没有人身自由,只是做奴隶的料。唉,王蒙大叔怎么没想到,人的概念是18世纪以后的产物,自由的观念产生得更晚。啥叫自由?难道做一个公务员或者企业的雇员,就有真正的自由吗?我看,混得好的,其命运跟袭人、麝月也差不多,混不好的,或许连红儿都比不上呢。

李劼评红楼

拿到李劼的《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论红楼梦》,迫不及待一口气读完,时而如饮甘霖,时而如看悬疑恐怖片。书中对“人面蛇心”的薛姨妈的揭露,对“木讷狠毒”王夫人的控诉,对凤姐的高扬与辩护,让人如进七宝楼台。我最赞成的就是,作者对于贾宝玉和林黛玉的肯定!认为他们是俗世的希望。这点终于没有像一般红学家那样犯浑。还有,对于贾珍贾琏遇到一流的女子就委顿的揭示,都是有创见性的。至于书中大篇幅把红楼与西方名著对比,不过是关公战秦琼,价值不大,可忽略。

这本书的成书十分不易,作者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最后一年身陷囹圄,在监狱里反复读两本书,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与《红楼梦》,里面难免带上作者自己的小情绪(例如:对于王夫人姊妹的恶意推定。)但价值比白先勇、蒋勋等人的公子哥式解读,以及王蒙之流的官场式解读,境界不知高到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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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叹香菱

Wednesday, February 16th, 2022

今天是元宵节,按照中国人的习俗,元宵节一过,年也算过完了。

按照不准确的估算,今年是《红楼梦》中的香菱被人贩子拐走第314周年。

香菱,本名英莲(谐音是“应怜”),在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时,曾打开“金陵十二钗”副册橱门,拿起一本册子,看到桂花之下,淤泥池沼,莲枯藕败,上面还有一首诗: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这里预言的人物就是香菱,她位于“金陵十二钗”副册之冠,她和她的家庭的命运,也是贾家命运的总预演。

为什么香菱对于大观园中的众女儿这么重要,让我们随着东风夜放花千树,来一起重温香菱的悲剧。

惯养娇生笑你痴

香菱和他的父亲甄士隐是红楼梦中最早登场的人物。士隐住在姑苏城阊门以外,葫芦庙旁边。他是一位乡宦,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

在红楼梦人间第一个镜头里,甄士隐从奶母手里接过英莲,忽然遇到一僧一道,两个人说:

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
舍我罢,舍我罢!

士隐只觉得遇到了疯子,抱起女儿撤身欲走,之间那僧人指着他大笑,年了四句诗: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在红楼梦里,配得上两首预言诗词的人物少之又少。只有贾宝玉本人以及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的林黛玉、王熙凤等人才有这个待遇。但是曹雪芹重笔浓墨,写这样一个并不显赫的人家的一个小女子,定有他深邃的目的。我们从后面看到,香菱的生命历程与整部小说的历程相始终,其活动空间也横跨了葫芦庙、贾家、薛家三个舞台,可以说是一个串珠成链的关键人物。

此时,曹公放下英莲不提,着重描写甄士隐救助落魄书生贾雨村的故事。

“知恩图报”贾雨村

在Bilibili网站上,随便打开一部红楼梦改编的影视剧,只要里面出现贾雨村,就会有网友发的这样一条弹幕紧紧相随:

知恩图报贾雨村

当然这个知恩图报,应该加上引号。

西谚有云:有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莎士比亚。同样,有一千个的读者,就有一千个贾宝玉。三百年来,大家对大观园中的痴情儿女众说纷纭,各论短长,有人赞许木石前盟,有人支持金玉良缘,有人喜欢林妹妹多一些,有人欣赏宝姐姐多一些,有人爱晴雯,有人疼袭人,几乎人人都佩服鸳鸯。我认识一个朋友,竟然要为赵姨娘翻案。我觉得这些都可以接受,因为都不是大是大非的问题。

唯独贾雨村,如果有人说他喜欢这个人,虽不能说不可救药,却也要小心交往了。

贾雨村的问题,不在于贪赃枉法,自古以来,反腐一直在路上,有的人掘地三尺,错勘贤愚,但大家顶多骂他是个昏官。贾雨村的缺点,不在于恃才侮上,或者有贪酷之弊,有这些毛病的人跟他比起来,简直拿雪球跟煤球去比。贾雨村令人不齿之处,就是他的忘恩负义。

甄士隐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听贾雨村自己说起没有进京赶考的盘费,立即说:

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

当即拿出50两白银和两件冬衣,若不是贾雨村赶着投胎式地一早不辞而别,他还准备“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不但赠钱赠物,还贡献出自己的关系网。

英莲的失踪是来年的元宵节,按照中国人过了春节算长一岁的规矩,这一年她四岁。家中仆人霍启(祸起)抱着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因为中间小解,把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之上,回来,便被人贩子给拐走了。士隐夫妇,遍寻不着,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两个月后,葫芦庙失火,殃及士隐家,一个中产之家,变成一堆瓦砾,家道从此中落。

英莲被拐走后,养在人贩子家里,被拐子打怕了,只说拐子是她亲爹。在辗转于人贩子之手的时候,总算遇到一个打算跟她一起好好过日子的买主冯渊(逢冤),以为自己的苦难终于熬出头了,没想到被薛蟠看上,将冯渊打死,强行霸占。

此时贾雨村接手这个案子,在明知道英莲是自己恩人的女儿的情况下,见死不救,突破了人伦的底线。

对于这个人物,平儿的一番话话可以盖棺论定:

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

我不知道英文版红楼梦是怎么翻译这句话的,要是我,就翻译成:

Jia Yucun, the half-starving wild SOB from nowhere…

短暂的幸福时光

在香菱凄凉的一生中,随薛宝钗入住大观园的一年半载时光,是她阳光灿烂的日子。小说第四十八回,薛蟠因为LGBT,挨了柳湘莲的痛打之后,觉得无脸见人,就借口出门做生意,躲一段时间,香菱有机会陪伴宝钗进入大观园。这个本来就灵秀慧姝的女子,开始了人生的华彩乐章。

香菱学诗是红楼梦中最温柔、最诗意的段落,她的老师不是别人,正是寄托着曹雪芹所有美好的想象的林黛玉。有这样的好师傅,加上自己的慧根,更重要的是那股“耳不旁听、目不别视”的呆劲,让她进步神速,所做的诗很快从直白无文,进步到”新巧而有意趣“。可见环境对于一个人的成长何等重要。在呆霸王身边,她就是一个侍妾和玩物,到了大观园,她成为诗魔,没昼没夜地跟湘云高谈阔论唐诗宋词,连薛宝钗都嫌她聒噪了。

第六十二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更展现她天真烂漫的一面。也让宝玉有机会对她尽一点服侍之心。

假如英莲早年不被拐走,她无论在家还是出嫁,固然住不进大观园这么豪华的皇家制式园林,但天天与诗花相伴,应该不是妄想。退一步说,哪怕她被拐子卖给冯渊,而不是薛蟠,也能在小富之家,相夫教子,过完普通但不失幸福的一生。

但是,因为拐子和那个half-starving wild SOB、薛蟠、夏金桂,她的命运被彻底改写。

致使香魂返故乡

薛蟠归来,香菱的苦日子很快就开始了。因为薛蟠有了新欢,娶了一个娇生惯养的悍妇夏金桂,太虚幻境判词里”两地生孤木“,说的就是她。

当然,夏金桂再坏也只是外因,真正的内因是薛蟠本人。这个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遇到比她更恶毒的悍妇时,顿时没了主意,成了俯首帖耳的工具。

在红楼梦第80回之前,很多读者对薛蟠虽然不喜欢,但并没有多少恶感,相反,觉得他作为一个反面人物和小丑,也有令人解颐之处。但当看到薛蟠赤条精光赶着香菱踢打,尤其是听信了夏金桂谗言,不分青红皂白,顺手抓起一根门闩来,一径抢步找着香菱,不容分说便劈头劈面打起来。顿时让人对他深恶痛绝。

如果说红楼梦中有最令人不齿的人物的话:判断葫芦案的贾雨村和追打香菱的薛蟠,应该并列榜首。

剩下的情节越发不堪,阴狠毒辣的薛姨妈,遇到儿媳妇这个真正的对手,因为吵不过夏金桂,就嚷嚷着叫人贩子来卖掉香菱。还是薛宝钗一顿解劝,说,咱们家只有买人的份,怎么能卖人呢?才勉强劝下,从此香菱跟了宝钗。但此时,香菱的身体已经彻底被摧毁,气怒伤感,竟成干血之症,骨瘦如柴,奄奄一息,应该也是一种被精神病吧。

续书中说夏金桂自己毒死了自己,香菱被扶正,是纯粹的胡说八道,严重违背了曹公的本义。

判词中说她”香魂返故乡“,可以断定在80回不久,她就被薛家折磨致死。

香菱的一生是不幸的,但她的呆却在文学史上熠熠闪光。脂批中评价香菱说:

“呆头呆脑的”有趣之至!最恨野史有一百个女子皆曰“聪敏伶俐”,究竟看来,他行为也只平平。今以“呆”字为香菱定评,何等妩媚之至也。

在这个元宵节,让我们不要忘记香菱,以及那些名字被涂抹的英莲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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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不过如此

Tuesday, February 15th, 2022

张艺谋的妻子陈婷,发了一篇微博想了又想要不要发这一… – @陈婷wb的微博 – 微博,叙述了张艺谋为了做好北京冬奥会开幕式的总导演是如何殚精竭虑。

  • 70岁的人,日程排满,夜不能寐。
  • 吃饭极少。
  • 每天坚持暴走5公里。
  • 几乎没有时间陪家人吃饭。
  • 完全是用不健康的方式消耗生命。

我不怀疑这其中的真实性。早就听说国师每天只吃一顿饭,工作起来就像玩命。但是,艺术这种东西,不是建筑工地搬水泥,花的力气越多,成效就越高。艺术是要看灵气,看效果的。

如果说张国师2008奥运会开幕式能得70分(其中有25分属于蔡国强的大脚印烟火)的话,14年后,他混了个不及格。大雪花的设计,又具象,又俗气,跟索契冬奥会比,简直就像农村木匠在大衣柜上的电烙铁画与列宾的油画相比。

以前都说张艺谋的电影土,后来他成了大型演出的导演,国师,想不到土味一点未减。

以后还是眼不见心不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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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塘往事

Friday, January 28th, 2022

转塘

转塘位于杭州西南,东、南方向是钱塘江,西、北方向是群山,处于钱塘江上游,是杭州的水源保护地。转塘规划为之江新城,主要发展文化、旅游等绿色产业。有中国美院象山校区,浙江音乐学院等。周边旅游资源丰富,有宋城、九溪、六和塔、云栖竹径、梅家坞、龙坞、西山、灵山等风景区,离富阳、建德、桐庐也不远。

但是很多外地来杭州的人知道这个地名,源于2005年发生的一起碎尸案,当时杭州媒体连篇累牍、集中报道这起案件,每天公布案情进展,并邀请市民来“做一回福尔摩斯”,参与破案。

在这场被刑侦部门允许的媒体狂欢中,杭州的主流媒体过足了小报的瘾。凶手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曝光,他的口述成为定谳,即便在被捕以后,他依然指定记者专访他。在法庭上,他通过声明捐赠器官来试图赢得清誉,当检察官问他为什么要杀死被害人时,他的一句回答“杀总要杀死的喽”被媒体和市民们津津乐道。

唯独尸身都不全的死者,没有获得应有的尊重。她不能再说话,任凭加害者说;她被污名化,经过凶手的涂抹,她成了贪图退休干部房产的一心要住到杭州的郊区人(确切地说是余杭人);她作为一个人的情感、性格,她对人的爱和善意,被无意或刻意地忽略。

那我们今天的故事,就从受害人说起吧。

死者

死者姓孟,是一位女性长者。那一段时间,杭州报纸出现最多的一个称呼是孟老太。我曾经告诉自己报社的同行,一个称呼,如果你不希望别人用在你爸爸和妈妈的身上,那么最好也不要用到别的年长者身上,“姓+老太”就是其中之一。她是有名字的,如果为了尊重死者,不称呼她的名字,那么请叫她孟女士,或者孟某。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哈罗德·品特在受奖仪式上,通过视频念过一首自己写的诗。

《你是否亲吻了这死去的身体》

死人是在哪儿发现的?
谁发现了这个死人?
死人被找到的时候死了吗?
死人是怎么被找到的?

这个死人是谁呢?

谁是这个被遗弃的死人的
父亲女儿或兄弟
叔叔、姊妹、母亲或儿子?

死人被遗弃时死了吗?
死人被遗弃了吗?
死人被谁给遗弃了?

死人是裸体还是衣锦准备远行?

你凭什么宣布死人已死?
你宣布死人死了吗?
你对死人了解多少?
你怎么知道死人死了?

你是否为死人做了清洗
你是否合上它的双目
你埋葬了死人
还是任其遭弃
你是否亲吻了这死去的身体

如果我们的媒体,能够有这位诗人十分之一的修养,他们会更慎重地报道这个案子,而不是陷入刻奇的狂欢。

死者孟女士的残余的肢体是2005年8月21日清晨在转塘镇龙王沙村的一个鱼塘里被发现的,其余部分在另外两个地方发现,警方推断是杀人分尸。

由于包裹遗体碎块的报纸是《都市快报》和《钱江晚报》,警察对转塘地区几千个订户进行排查,锁定报纸缺了那几张的人家。

由于凶手爱看报纸,警方决定让报纸深度参与,号召市民加入到破案队伍中来。

万民破案对这个案件的侦破到底起了多大的作用,很令人存疑。因为确定死者身份,是专案组根据杭州上报的失踪人口,结合DNA比对认定的。无论是自称老刑警,还是破案谜的读者来电,对此贡献甚微。

死者孟女士,家在余杭,丈夫去世多年,她孤身一人,经常到杭州城里的黄龙洞去听票友演唱的越剧。

在那里认识了凶手。

凶手

查到死者身份,警方很快锁定了嫌疑人,此人叫蔡耀庚,在69岁的生命中,他有40年是在监狱里度过的。

本次做案,距离他刑满释放还不到一年。

杭州市人民检察院的起诉书指控,2005年初,蔡耀庚结识被害人孟,后两人交往。其间,为博取孟的好感,蔡编造了各种谎言并以各种借口敷衍了孟的多次追问。直至2005年8月17日,蔡自觉已无力继续蒙骗孟遂产生杀人歹念。2005年8月18日凌晨,在西湖区转塘镇暂住地,蔡趁在此留宿的孟熟睡之际,用钢丝紧勒孟的颈部,致孟窒息死亡。蔡将孟的尸体肢解,分三次抛尸。起诉书说,蔡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向孟撒谎,为了阻止谎言被识破,故意杀人,为了隐匿罪证残忍地分尸、抛尸,其行为已触犯《刑法》第232条,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应以故意杀人罪追究其刑事责任。

每个凶手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是我们没有兴趣听,我们不需要知道凶手的兴趣、爱好、童年的不幸、年轻时的坎坷、在监狱里改造的艰难、出狱后谋生的不易,我们也对凶手怎样徜徉在西湖边的公园,如何挤在一群退休老者之中谈书论画不感兴趣。

我们拒绝听凶手对于被害人的描述,我们不相信他对于死者爱贪小便宜的话,我们绝不接受加在死者头上的违犯摩西十诫最后一条“不可贪恋”的指控。

因为她是死者,她再也不能为自己辩解。

我们宁愿相信,死者对于凶手付出了人类最基本的爱和信任,而这一切换来的是残忍的杀害。

余波

这个案子已经过去了17年,如今的警方也好,媒体也好,都不会再做这样大胆的尝试。

案件交给警察,这是纳税人纳税的目的之一;对于事实的报道交给记者,这是人们依然购买信息或者接受广告后应享受的服务。除此之外,大家都不应该越界。

而媒体没有任何权力去消费死者,只因为他们再也不能说话。

对于那些凶犯,稗子会得到稗子的命运,等待他们的不仅仅是今生的刑罚,他们还要面对永恒的审判。

至于我们,还在日光之下,要思念日光之上的事,并且要警醒。

不从恶人的计谋,不占罪人的道路,不坐亵慢人的座位。

我们要像溪水边的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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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虫

Wednesday, January 19th, 2022

故乡的虫

每个农村的孩子,都是在虫子的陪伴下长大的。我们听虫子叫唤,看虫子打架,被虫子追,也追着虫子跑,吃虫子,也被虫子咬,风里雨里,屋内屋外,哪一天不跟虫子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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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的时候,在农村,得蛔虫的儿童比较多,当时有一种驱虫药,做成宝塔状,外裹一层糖衣,俗称“宝塔糖”,用铁皮盒装着,盒子上印着一个胖娃娃。姥姥家也有一盒。有一天趁大人不注意,我拿到了那个宝贝盒子,并且不知用了蛮力还是巧劲,打开了它,把里面的宝塔糖都拿出来,舔掉糖衣,再放回去。大概没等我全部舔完,就被大人发现了。当时我肯定出现了以下症状:

  1. 恶心,呕吐,肚子疼,皮肤出现荨麻疹块。
  2. 眼泪鼻涕横流,呼吸急促,晕眩嗜睡。
  3. 瞳孔缩小,目光斜视。

我这么说,是因为查到了百科词条:

宝塔糖:曾用名“六一宝塔糖”,别名“驱蛔蒿”。驱肠虫类药品。具有麻痹蛔虫的作用,使蛔虫不能附着在宿主肠壁,随肠蠕动而排出。

此药提取于植物蛔蒿,连生命力那么顽强的蛔虫都能麻痹,麻痹一个四、五岁的儿童,自然不在话下。大人们赶紧叫来了乡村的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是毛泽东在1965年6月26日对卫生工作的指示的产物。在这份指示中,他要求打倒卫生老爷部,缩短医学院学制,以及医疗资源向农村倾斜。

至于我是被“毛泽东对卫生工作的指示”救活的,还是靠异禀的天赋自愈的,就谁也说不清了。

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住在姥姥家。牢牢家门口有个猪圈,猪已经不见去向,只留下一个很大的马蜂窝,平常都没人敢靠近。有一天,一群比我大的孩子,决定铲除这个恐怖主义巢穴。他们准备了长长的竹竿,还点着了一些麦秸。浓烟滚滚,马蜂飞舞。他们四散逃去。这个时候,我看见猪圈里飞出这么可爱的一群小东西,比苍蝇大,比马龙(蜻蜓)小,立即拿起一把笤帚,冲进猪圈里,用力地扑这些可爱的飞虫。愤怒的马蜂,带着恐怖主义的余威以及对农业文明的仇恨,向我发起了猖狂进攻。我丢了扫帚,狼狈逃窜,但依然被蛰得面目全非。我的头肿得像篮球那么大,眼睛都睁不开。当时,农村也没有什么抗血清的药物,只能用醋反复擦。母亲说我哭了两天两夜,才渐渐好起来,至今,我的脑门中间,还留了一个小小的疤痕。那不是勇敢者的勋章,而是“祸子头”的标志。

不过,大部分时间,我们农村孩子跟各种虫子都是友好相处的。

春天来临,各种虫子开始探头探脑。如果谁能在湾(池塘)边的柳树上,捉到一只天牛,一定能被四邻八舍的小孩们羡慕。天牛的长相太威武了,它浑身漆黑,夹杂这白点,头上长着两根长辫子,就像京剧电影《穆桂英挂帅》的穆桂英一样。但是天牛太难抓,我在树底下急得乱转,像一个破不了天门阵的杨宗保。

无用
无用

幸好,哑巴来了。哑巴天生是个哑巴,但是最爱说话。他说话时,哇啦哇啦,连说带比划。我指指柳树上的天牛,又指指他。

“给我逮下来行吗?”

哑巴,眯眼仰头,看了一眼,指指树,又指指自己的胸口。

“哇啦哇啦?”

我点点头。

哑巴二话不说,脱了布鞋,双手抱着老柳树,蹭蹭爬了上去。那天牛趴在一根细枝上,哑巴脚踩一根树枝,手攀一根树枝,另一只手,向细枝伸去,身体劈成一个“大”字,柳树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然而就在他的手摸到细树枝的时候,那天牛抖出翅膀,像一阵黑烟一样,飘到对岸去了。

“哇啦哇啦!”

哑巴从树上跳下来,指着对岸。我大度地摆摆手,让他帮我折了一根柳枝,带回家,插到了院子上。

柳枝没有活,虽然我天天浇水。不过我有别的收获,浇水灌出了另一种很珍惜的动物:刺蝼蛄。它平常生活在洞里,但是害怕水,只要堵住洞口灌水,它就爬出来了。

于是我叫上邻居家的小哥俩,三个人排成一排,一起端起各自天然的水枪,对着地上的洞口喷出三柱长尿。果然,一只红头带这钳子的刺蝼蛄悲伤地爬了出来,我们追上去,把它抓起来,放进一个输液用的玻璃瓶子。顺便说一句,那个时候,农村几乎没有塑料瓶。

夏天来临的时候,是虫虫最喧闹的季节。我却对这些卑微的小生物们失去了兴趣。全部的心思放到家里的猪和兔子身上。

每到放学时候,是打猪草,剜野菜的时候。这也是我一天,乃至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小时候的天空如此辽阔,田野巨大得等同于整个世界。天空云雀在看不见的地方高唱,热风掠过玉米叶子,为这个劳动的少年鼓掌。我一边剜菜拔草,一边在心里给自己讲故事。我永远是这个故事的主角,这是毋庸置疑的,而反面人物,要么是有一个漂亮女儿的地主,要么是有一个美丽的女机要秘书的敌军头子。在这场殊死较量中,我接连挫败了敌人一个又一个阴谋,取得一个又一个胜利。就在我即将把胜利的旗帜插到敌军总部的时候,突然我陷入了敌人的埋伏,就这样我,一个年轻的英雄,一个钢铁战士,一个在烈火中永生的金刚,忽然听到牢门咣当一下开了。一身戎装的机要女秘书,出现在我面前。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为我打开了手铐脚镣,她拉着我的衣袖说:

同志,跟我走!

一只漂亮的蚂蚱打断了这段革命浪漫主义的越狱之旅。她浑身葱绿,长着一对美丽的大长腿,而翅膀展开,里面是粉红色的折翼。我不由地停止了我幻想的故事,向着她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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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我过于激动,也许是她误解了我的美意,总之,这次捕猎以她失去了一根大长腿而收场。我注定成不了一个人文主义者,因为我才不欣赏什么残缺的美,我丢下她,继续去拔草。

刚才讲到哪儿了?对,我跟机要女秘书逃出了牢房。在整个过程中,我们保持了纯洁的革命友谊,即便是被追击的敌人射出的子弹,打伤了长腿,我也始终牢记村里男女授受不亲的教导,毅然决然地,答应了她留下来掩护我的请求。毕竟,在革命的大后方,还有那么多的阶级弟兄以及地主漂亮的女儿等我解放。

而且,我说过,我不欣赏什么残缺的美。美,这种东西,要么完整,要么就算了。

后来,我知道我错了,美都是有遗憾的。比如,我所认识的周海军。

周海军,是一个男孩名字,可实际上是一个女孩。她长得很可爱,但是眉毛上有一颗痣。

在我小学的时候,家乡周围发现了石油,多了一些穿着土黄色工作服、拿着大大小小机械的人,我们都叫他们“石油鬼子”。为了给这些“石油鬼子”做好服务,在镇上建起了一个“石油站”,周海军的爸爸,就在那里工作,因为附近没有油田的学校,她就和其他几个油田子弟,转到了我们村小学。

当时,我的父亲在镇上的中学担任代课老师。而中学,挨着石油站。我经常去看中学的父亲,跟她还有她的伙伴一起走到镇子上去。

二里半,从村小学到镇中学,走这段路是我最愉快的时光。我发现,油田子弟们跟我们村里的孩子最大的不同有两个。第一,他们居然说普通话。第二,他们男生和女生之间居然也说话。这是我从来不敢想象的,在我们村,男生女生之间只有在交作业或者互对骂时,才说话。

我于是也入列随俗,把我们村的规矩抛到脑后,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开始跟周海军说话。

有一次,小学劳动课上,老师布置每个学生都必须到地里去割草,两人一组,每组的任务是30斤。我和周海军分到一组,天哪,那天的情形我至今居然还记得。我们一起在长满青草开满苦菜花的地里割草,她给我绘声绘色地讲昨晚看的电视,当时只有少数的单位,才有电视。30斤草,对于两个孩子来说是个不可能的任务。于是,她想出了一个办法。我们扔下了镰刀,开始拔草,拔下来的草带着根须和一大块土,我们把草和土坷拉放到口袋下面,上面依旧铺上鲜嫩的青草。当两个人都几乎抬不动的时候,我知道已经够数了。两个人抬着草回到学校一过秤,竟然还超过了规定任务5斤。

这一段跟昆虫没什么关系,你说得不错,的确没有关系。可是,当我们拔草的时候,想必肯定有虫子飞起来,翅膀上带着落日的余晖。

后来周海军转学走了,石油人的女儿,跟他们的父母一样,四海为家,说走就走。

她走的那天,我们正上晚自习,她进了教师,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我很想跟她告个别,但,在教室里,男生和女生是不说话的,除非收作业或者对骂。

她背起了书包,她跨出了教室,她忽然停下来,她回头看了一眼,灯光下,可以看见她眉毛上的痣。

我望着她离去的影子,在教室外的路灯下,拉长消失,路灯上扑打这飞来的蛾子,蝼蛄,还有金龟子。我看着他们,忽然觉得喉咙有硬硬的东西堵住,那一刻,让我想起那些难熬的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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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冬天是我最难过的季节。我不知道为什么,冬天的夜那么长。经常,只有我和奶奶两个人,坐在土炕上。那时还没有电灯,如豆的煤油灯把奶奶和纺车的影子照在墙上,摇摇晃晃。奶奶不跟我说话,她一边纺线,一边低低拖着长音,如歌如泣,歌词只有两个字:

娘啊~~~

这声音悠远,漫长,奔向四面八方,又哪儿又去不了,撞到土墙,折回到小屋里。

我需要把奶奶叫好几声,她才能从这首哭歌中,回到现实中。

我们对视一下,会心一笑,她就踮着小脚下了炕,过了一会,手里攥了一把晒干的红枣。这是瞒着爷爷偷来的人间至味,我要在爷爷回到家之前,把它们都消灭掉。为了不留下任何罪证,我把枣核都吞进肚子里。

夜里,我有时候怕得要命,任何声音,细微的声音,都让我心惊肉跳。有时只是老鼠跑过,有时也许是黄鼠狼来访。那种感觉,我说不出来。只有过去了许多年,我看到一本书上,找到了精准的描述:

“有话暗中捎给我,我的耳朵捕获它的微响。在夜间异象的烦虑中,在沉睡跌落到世人时。恐惧与我相遇,还有颤栗,使我百骨畏惧。”

这本书叫《圣经》,这段话记在《约伯记》第四章第十二到十四节。

好在,白天终究会来的。

在冬日阳光下,奶奶用篦子狠狠刮着我的头发,从中沥出几只白色的虱子,这冬天唯一的虫。

她拿了一只放进自己嘴里,一咬,发出清脆的响声。我所有的黑夜里积蓄的恐惧,都被咬碎了。

我挣脱了奶奶的手,向院子外跑去,因为我听见了胡同口哑巴的叫声:

“哇啦哇啦!”

他还欠我一只天牛呢。我已经等不及了,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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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怎样从歌剧小白变成歌剧迷的

Tuesday, January 18th, 2022

歌剧是音乐皇冠上的珠宝,威尔第的《茶花女》(LA TRAVIATA)是则是最璀璨的那颗钻石。

库布里克有一套独特的学习方法,为了研究电影置景,他找了三本最好的建筑杂志,把它们过去十年的过刊全看了一遍;为了找到有时代感的配乐,他把连续六年的 Billboard 榜单 Top 100 歌曲全听一遍……在短期内集中火力,攻克一门学问,是学习的不二法门。

2019年,有一个关于歌剧演员的剧本策划摆在我面前,我想正好可以利用这个绝佳的机会,把歌剧弄明白。我很自然地找到了刘岠渭教授的教学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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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岠渭,是华人世界西方音乐的普及者,他录制的音乐讲座视频长达3000多小时。他讲解起音乐,往往手舞足蹈之,完全融化进音乐的胜境里。他音乐品味很高,能够从许多录音中,挑选出最好的放给学生听。而在讲座时,他一个小节一个小节地分析音乐。由于通晓意大利语和德语,在讲解歌剧时,他会把重要的歌词原文写在黑板上,一句句讲解。所以,刘岠渭老师的歌剧课,不但是一堂音乐课,而且还是一堂外语课。

以前我听歌剧也是瞎听,顶多就像《肖申克的救赎》的犯人们一样,似懂非懂地欣赏。

但是刘岠渭老师把我带入宽阔有水之地,让我一下子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宝藏。

刘岠渭说,写歌剧最好的第一人就是威尔第,第二人是普契尼。既然如此,我就先跟着刘教授把这两位大师的主要作品先看一看。我首先跟刘岠渭教授学习欣赏的是《茶花女》。

歌剧《茶花女》取材自小仲马的小说,不过没用原作的题目:La Dame aux Camelias(戴茶花的女士),而是用了更直白的标题:La Traviata,一个堕落的女人,或者说,一个失足妇女。

《茶花女》的人物很简单,就三个人物。

  • Violetta 女高音
  • Alfredo 男高音
  • Giorgio Germont 男中音

歌剧分成三幕,我最喜欢第一幕,因为里面的人物关系最平衡。当时,茶花女Violetta还是交际花,以追求快乐为人生最高目标(这从她的花腔唱段里可以听出来),而Alfredo极力向她示爱,但是她的心情是矛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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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序曲到第一幕结束,大约30分钟,这30分钟的音乐是最美好,剧情也是最让人舒适的。

第二幕一开始,Alfredo开始一秒变渣男。当然这与歌剧剧本的改编有关系,原著中,人物的转变还是比较可信的。但歌剧为了好讲故事,把复杂的剧情压缩成Alfredo 父亲Germont的好言相劝,另Violetta 不得不主动作出牺牲,离开爱人。而Alfredo 不明真相,决定要报复。

这一幕里最出彩的是男中音Giorgio Germont的一段唱,『你可曾忘了故乡普罗旺斯的土地与大海』。

这带着拿坡里民歌风味的演唱,深切动人,由美好的男中音唱出来,更加令人神往。

当然父亲的这些话并没有劝解住他,Alfredo决定要到舞会上进行报复。

紧张之后是闲笔,威尔第用了几个乐句就塑造出欢乐的气氛,并且在正戏开场之前,引入了吉普赛人算命和西班牙斗牛士的唱段,这些跟主要剧情无关,但是通过宏大的歌舞场面,好听的音乐来调节气氛。

全剧最渣男的部分开始了,Alfredo追到舞会,指责侮辱Violetta,并把赌博赢的钱丢到她身上。我看了一版可怕的现代版,大都会剧院2017年演出实况([中字] 威尔第《茶花女》2017年大都会歌剧院 索尼娅·永切娃/迈克尔·法比亚诺/托马斯.汉普森/尼古拉.柳索蒂指挥__哔哩哔哩 (゜-゜)つロ 干杯~-bilibili),里面的渣男把钞票塞进女主角裙子和胸衣底下,这就摩登得太过分了!

Violetta昏了过去,众人一起合唱指责Alfredo太过分。

第三幕开场的间奏曲,是公认写得最好的。据说威尔第当时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写成了,可见才华横溢到什么程度。接下来,Violetta的唱段都非常考验唱功,与Alfredo的合唱《巴黎,亲爱的,我们将离去》Parigi, o cara, noi lasceremo,更考验男主的唱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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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岠渭老师是一位仁厚长者,他不愿意点名臧否人物,但是唱得不好的男女演员,他会用『这个人』来代替。比较了几个版本的Parigi, o cara, noi lasceremo,他说Carlo Bergonzi唱得最好。Bergonzi是帕瓦罗蒂的前辈,以前是唱男中音的,后来觉得自己唱高音也可以,就改行唱男高音。结果他的高音温柔申请,非后来的洪亮大嗓可以比。女高音,刘教授最钦佩卡巴叶 Monserrat Caballé ,所以他认为最好的录音版本,就是Bergonzi和Monserrat Caballé合作的那一版。幸运的是在Youtube上找到了正版。

(32) Monserrat Caballé; Carlo Bergonzi; Sherrill Milnes; ’LA TRAVIATA"; Giuseppe Verdi – YouTube

其他人唱的,可就不怎么样了。刘岠渭批评两个人,一个唱得粗,一个唱得俗,他没有点名,学生们当然也不知道。但是,借助音乐识别手机APP Shazam,我查出了他说的是谁。粗的那位叫:Carlo Rizzi,俗的那位不是别人,正是多明戈 Domingo。

有的女演员,因为唱功不行,只好偷工减料,把两段唱改成一段,并且唱得匆匆忙忙,浮皮潦草,同样借助Shazam,我知道了这位是LLeana Cotrubas.

听完了刘教授的讲座,我马上去看原作,找到了BBC在1967年录的一版,是由长相最美的Anna Moffo演绎的。

(32) La Traviata (1967) [English Subtitles] – YouTube

这缓解了,大都会2017版给我所带来的恶心。

后来我又找到了两本关于歌剧的书,仔细阅读了《茶花女》,对全剧有了更新的认识。如今,茶花女的歌声经常萦绕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而歌剧不再是一种高不可攀的高雅艺术,而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我相信,随着我对于威尔第其他作品的进一步熟悉,在写作歌剧大电影的过程中,我至少能以半个专家的身份,而不是一个门外汉的身份去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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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岠渭老师告诉我们关于歌剧的秘密:

  • 有些时候,歌剧的唱并不重要,音乐才重要。
  • 歌剧如任何艺术一样,都是正-偏-正的结构,正题–偏离–再回归正题。
  • 对于才华太多的威尔第来说,他在歌剧里尝试了所有的形式,每一种都能感受到他的天才之处。
  • 听上去好听的唱段,没有乍一听不好听的唱段,更有意思。
  • 叙述,宣叙调,咏叹调,是歌剧的三个阶段。
  • 好的歌唱演员,声音不仅会放,而且会收。
  • 唱片公司为了卖CD,歌剧唱片都是一个强的演员搭配一个弱的演员,这样强迫大家买很多版本。
  • 茶花女是威尔第唯一儿女情长的题材,其余都以政治、社会为题材。
  • 要欣赏歌剧不能不通歌剧的语言,所以意大利语也是很重要的。为此我下载了意大利语的圣经APP。
  • 当我们能够欣赏歌剧的时候,才能真正了解音乐的堂奥,否则只能在门外摸索。
  • 歌剧岠的很多技巧,与其他艺术相通,并且能够很好地提炼应用到其他艺术形式中,比如电影。

感谢歌剧大电影,给我这个宝贵的机会,可以进入歌剧的世界。更感谢刘岠渭老师,给我的人生又打开了一片新天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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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能救人,但救的是别人

Tuesday, January 18th, 2022

《杭州日报》一篇刷屏的特稿

这两天,《杭州日报》副刊的一篇口述实录杭州男子从殡仪馆打来电话:能不能写写我们的天才儿子广为流传,许多人为文章中所提到的杭州翻译家金晓宇和他的父母默默流泪。这是一个关于痴狂之人与文字的故事,它让我想起《牛津大词典》编纂的故事。

文字拯救疯狂之人

《牛津大词典》(简称OED)的编纂是人类历史上最浩大的文化工程,也是人类心智最伟大的冒险之举。它的主编是James Murray,一个小时候一边放牛一边教牛拉丁文的语言天才。OED的编辑基于这样的一个理念:这一词典要囊括英语中的全部词汇。每一个单词,每一个细微的差别,每一个词义、拼法、读音上的差异,每一个词源发展的来历,更重要的是,每一词、每一义都必须援引英语作家们的例句。换言之,每一个词条都有自己完整的自传,都在讲述一个自身的故事,都体现了几百年来用法的转变,并且以英语作家的真实作品引语为例证。

这样一个卷帙浩繁的工程,单靠学者教授是无法完成的。因为它需要整理全部的英语单词和作家的作品。于是,OED编纂委员会面向全国和殖民地征集英语阅读者,他们按照时间段分配要阅读的书籍,按照统一格式从中摘出单词和引语,再把摘录的词条寄给OED的编纂者。

W.C. Minor是一个旅居英国的美国退伍军医,一直被一种类似于受迫害狂的精神疾病所困扰。他误杀了工人G.M.,虽免于刑责,但还是被关进了刑事精神病院。阅读成为他救赎自己的唯一方式。而机缘巧合,使他看到了Murray发到全球英文书店的《致阅读英语公众》--编辑委员会“需要英国、美国和英属殖民地广大读者的帮助,以便完成二十年前热情开始的工作,阅读尚未读完的书籍,摘出所需资料。”

对于倍受精神病和负罪感煎熬的Minor来说,这不啻于来自上天的呼召。他报了名,并成为词条的最大贡献者之一。他的工作方法具有天才和独创性,能够根据编辑委员会的需要,提供词汇。他寄出了1万多词条,并且几乎条条可用。在被疾病重压的日子里,编纂OED成为他精神最大的安慰。如今人们不禁感叹,假如那时已经有现在的精神镇静药物,Minor可能不会对OED作出任何一点贡献,他整天扎完针就睡大觉去了,那样就变成了一个没有激情的活死人。

OED历时70年,到1928年才编辑完成,1989年,OED已经出版了第二版,一共20卷,21,730页,重达148磅。无论是Murray博士还是Minor医生,都没有看到1928年全本的出版。这套人类历史上最不可思议的词典,就在教授和疯子们的全身心投入下,变成了现实。

天才的译者 多难的人生

与MInor相似,金晓宇在精神方面也遭受折磨。他6岁时,被邻居家顽童用玩具手枪打瞎了一只眼睛,高中时又患上出躁狂抑郁症,家里任何大件电器,都被他砸个稀巴烂,但那是换了三台之后,他的父母放弃购置电器。但是唯有一样东西,他不砸,那就是父亲为他买的一台联想电脑。不但不砸,因为可以用来学习外语,他将电脑视若珍宝。

因为这个病,他没有完成大学的学业。然而,2010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被邀请翻译美国女作家安德烈娅·巴雷特的短篇小说集《船热》,他的译文很快得到出版社的认可,从此走上了翻译之路。他因为精通英语,日语,并且掌握德语,在10年时间里,翻译了22本著作。范围不仅包括小说,还包括电影、音乐、艺术和游记。我读过他翻译的《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电影的元素》,当时还以为出自电影学院资深专家的译笔,想不到译者竟然从没学过电影的大学肄业生。他还翻译了《安迪·沃霍尔日记》、《嘻哈这门生意》、《十首歌里的摇滚史》、《剧院里最好的座位》、《写作人生》…… 做过翻译的人都知道,要想给别人一杯水,你必须在这个领域里有一桶水的储备。否则就会闹出英译汉把蒋介石翻译成“常凯申”,把孟子翻译成“门修斯”的笑话。我不知道,金晓宇是怎样积累在这么多人文学科领域知识与修养的,我只是相信,艺术和文字有一种力量,能够把人从疯癫中救出来,拉到文明之境。

金晓宇最近一本译著是《本雅明书信集》,从德文直接翻的。这一点非常难得,因为德语特别不容易学。我记得90年代末,中国出了一个研究海德格尔的学者郜元宝,出了大量关于海德格尔的专著,后来一打听,原来此君根本不懂德文,所读的文献皆从英译本得来。这年头,由于人工智能翻译软件的出现,据说英译汉连条狗都会,真正厉害的译者必定是那些通晓几国文字,融会贯通的人。

春天的风暴及穿过寒冬的等待

然而,精神里的风暴并没有把金晓宇轻轻放过,据他的父亲说:

又过了几天,小宇过马路,迎面一个快递员,他一拳打掉了人家的门牙……不久,七院来人,将小宇带走。儿子呼天喊地:爸爸救救我,我不去医院啊,不要去啊。

而在他住院期间,他的母亲去世了。至今他的老父亲还不敢把这个噩耗告诉他,怕他受进一步的刺激。

他父亲说:

上周我去医院看过小宇,给他送点吃的。每次去那里看他,每次都听他哭叫,“求求你带我回家,爸爸我们回家吧……”

看完这篇报道,我有一些疑问,就请教了《杭州日报》副刊的一位朋友。我问为什么他父亲不把小宇从精神病院领出来?

朋友回复说:

王老师,要相信科学,并尊重家人的选择。

我相信,也尊重,但科学和人文有时是矛盾的。

在《杭州日报》那篇报道的结尾,给了我们一点希望,金晓宇的父亲透露:春暖花开时节,金晓宇会从杭州第七人民医院出来。

期待那时还会有新书让他翻译,好让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自己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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