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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什么来拯救话剧?房地产!

Sunday, April 24th, 2011

当话剧傍上房地产,当房地产看上话剧,当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开始联姻,千万不要以为惊奇。从宽泛的意义上说,当今一切产业都可以看做是房地产的周边产业。不信请到任一城市最繁华的大街上看看,最好的门脸被房产中介占据,紧挨着的是家装公司,再往两侧是橱柜和家纺,其余花店、婚庆、婚纱影楼,都与房地产直接或间接相关。房地产看上去如此重要,以至于2009年楼市下挫的时候,杭州市当时的市委书记提出了“救房产就是救经济就是救百姓”的口号。

最近,我去看了一出话剧。杭州一家房地产公司邀请戏剧导演张广天创作了一部《北城》的话剧,在杭州演出8场。对于投资方房产商来说,这是一个用爱情故事包装的房地产促销戏,对于观众来说,这更像是一出包装在房产促销外壳下的严肃的爱情故事。演出进行到高潮,演员们坐到了观众席上,房地产公司的销售主管被请上舞台,接受众人的审问。“40年产权,忽悠人吧?”“1万2千5一平方,还说白菜价,白菜两块钱一斤,好不好?”主管们被问得满脸通红,场面一时非常欢乐。

被问及是不是在抱房产商的大腿,编剧导演张广天在坦陈:“是的,我在为房地产商做广告。但这个表述还不够彻底。我是赤膊上阵、丧心病狂地为房地产商做广告。不!这个表述还不够彻底,我是向房地产商投降,认为当今的戏剧出路正在房地产。没有房地产,就没有戏剧。”

用话剧来促销房地产,这并不是首例。今年1月,上海一家房企就推出了房地产戏剧《智斗丈母娘》。至于话剧以房地产为题材就更多了,北京搞笑闹剧《想吃麻花现给你拧》里的主人公就是售楼员。在中国,房子问题变得如此重要与紧迫,以至于任何当题材的爱情剧,如果回避住房问题,只能算是现实主义作品。

话剧真的要靠房地产来拯救吗?张广天的话恐怕不是危言耸听。

经过十多年的发展与几代戏剧家的共同努力,当前中国的话剧基本上只剩下两类了:一种是戏剧院团所搞的献礼戏,另一种是商业演出机构所搞的白领戏。前者有国家扶植,不考虑市场,只考虑能不能拿奖,好不好洗钱。后者靠市场养活,一定要保证政治正确,演出安全,取悦观众,讨好市场。于是话剧舞台上出现了一大堆只看名字就能明白是什么货色的剧目,什么《哪个木乃是我姨》、《全村就我光着腚》。本世纪初,张广天曾经导演过鼓吹革命的《切-格瓦拉》,现在想再搞这类政治、思想题材,连想都不要想。

目前话剧市场上一枝独秀的大概只有孟京辉了。他成功地让话剧的票价与演唱会看齐,获得了商业上的成功。进入今年以来,他以央行开动印钞机的速度,在多个城市频繁上演不同剧目,从《柔软》到《蝴蝶变形记》,从《两只狗》到《罗密欧与朱丽叶》,有井水的地方就有柳永的词,有依云矿泉水卖的地方就有孟京辉的戏。孟氏戏剧的存在是一个例外,就像周立波的清口带来不痛不痒的批评一样,他们大概都是被官方当成了和谐盛宴上的胡椒面。

在这种情况下,房地产商如果慷慨解囊,赞助戏剧演出,哪怕是出于促销楼盘的目的,都能搅动话剧这潭深水。在《北城》中,对金钱至上、钱色联姻等社会怪现状都进行了猛烈的抨击,这在柔软媚骨的白领话剧中是难以见到的。

但戏剧真的只能沦为城市里廉价的娱乐品吗?这太糟蹋戏剧了。亚里斯多德认为悲剧能够激发人的恐惧与怜悯,从而让人类更为崇高。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认为,戏剧与小说的最大区别就在于“情感的集中、普遍化、高昂化”,极端的情感表达,音与义的完美结合,这些都是戏剧所独有的。

话剧还能改造社会。有一段时期,荷兰医生的医德很差。荷兰有一个剧团,专门排演了一出医德教育的戏,上门为每一个医生单独表演。几年过后,竟然演出了700多场,医生大受感动,舆论大为关注,荷兰的医风也从此大有好转。从这个意义上讲,房地产商从高额利润中拿出一小部分用来支持高水平的话剧,也不枉血管里流淌着道德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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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在梁庄》:质胜于文的乡村特写

Saturday, April 9th, 2011

在读梁鸿写的《中国在梁庄》,我得承认,喜欢了美国非虚构作品的文风,再来看中国人写的纪实,真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梁鸿的问题在于,叙事不分轻重缓急,动辄穿插抒情回忆,缺乏非虚构作品最重要的要素:画面感,行文老实巴交,丝毫没有幽默感。

非虚构作品的第一段太重要了,它直接决定了整篇的基调,也让读者做出判断,值不值得继续读下去。何伟《江城》开篇是这样写的:“我乘慢船从重庆顺流下到涪陵。这是1996年八月末的一个暖晴之夜,幽暗的星光在头顶闪烁,黑漆漆的杨子江面上竟无反光。”

再看《梁庄》开头:“昨夜几乎没有睡觉。火车的颠簸使得才三岁两个月的儿子睡得不踏实,稍不舒服他就把胳膊抡起来,翻几个来回。怕他摔下去,我躺在他的脚头⋯⋯”够了,作为一部记叙梁庄变迁的非虚构作品,第一句就决定了它的格局不大。接下来一通天人合一的乱抒情,倒胃。

是艰涩的文笔,女文科生的抒情,啰嗦的结构,都无法掩盖这本书的价值,它太真实,太残酷了,揭示了一个被媒体忽略,被喉舌掩盖,被电视剧粉饰的社会主义真农村!

如果为《梁庄》这本书提取关键词的话,死是其中之一。作者的爷爷在养老院被饿死,60年代大饥荒,梁庄死了六、七十人。这笔帐跟3000万人饿死的账目一起,至今还记在自然灾害头上。

梁庄有三大家族,分别是韩,梁,王。韩家书香门第,曾经出国开封大学毕业的国民党官员,1951年,任乡亲求情,依然被共产党给毙了。其家眷见大势已去,一起上吊死了,死之前吃了油旋馍。村里人本来挺难过的,一看她们吃的油旋馍,立即骂起来。

1962年,作者的父亲弄了些碎烟叶,挑着担子到山里去换了些粮食,到了邻县,粮食被政府给没收了。“我哭了一路,两手空空,半夜就赶回来,你妈也没怨我。” –哭了一路,两手空空,这八个字让人看了痛彻肺腑。

梁鸿在第二章啰里啰嗦讲了村里河流的污染问题,还采访了当地水利局局长。基层官员对污染和发展的关系的理解,被我们县以前的县太爷给说尽了。面对反对他上马皮革城的下属,他反问:“你们谁在县委大院里养猪?没有吧。但是农民就会在自家院子里养。不但在院子里养,还在屋子里养。为什么?一个字:穷。穷怕脏行吗?脱贫就不能爱干净!皮革城上马上定了!”这个皮革城成为我家乡现在一大公害,空气水都给污染了。

梁庄发生离奇强奸案,82岁老太太被少年先杀后奸。但这并不是重点,书中提到,公安局为了命案必破,提审村里两个老光棍,结果这两个人“神经”了。可怕的真相,潜伏于中断的因果关系链条里。公安用了什么手段,让无辜者精神失常,书中一句都没有提。

需要表扬一下梁鸿追求真相的执着,她采访了强奸命案的当事人,甚至到看守所见到了罪犯本人。但是,她接着写到:“我又能问些什么?一切的询问都是苍白的⋯⋯”真服了这位姑奶奶!既然已经见到了当事人,为什么不问对问题呢?不过,从选材上讲,作者采访方向错了,这样一桩惨绝人寰的丑陋案件,没有任何新闻美感,应该采访公安局,怎么让两个老光棍精神失常的。

梁庄的小学,被改成了养猪场,学校围墙上标语也从“梁庄小学,教书育人”改成了“梁庄猪场,教书育人”。这是这本书唯一的幽默之处。

本书第四章,打工青年毅志的口述实录血腥而震撼。他揭露了这个社会平静表面下面的残酷真相。他在北京倒火车票,被收容遣送,警察打他,“犯人”打他,武警也打他,他最后被倒买到砖窑厂,成为奴工,被人看管,遭受毒打。他拼了命逃脱出来,发誓再也不去北京。

梁鸿这本书反应了一个基本事实,也印证了我春节回家见闻所得出的判断,农村的意外死亡率很高,并且绝大部分都是由于车祸造成的。酒后驾车,胡乱行驶,乱穿马路,形形色色的道路违法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世界上最大的由钢铁橡胶组成的生死丛林。在农村,活着就是奇迹

农村人很现实,人死了,哭归哭,考虑最多的还是钱的问题。要求偿命也罢,护尸不火化也罢,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钱。什么正义,报复,都是虚的,钱是最紧要的,并且获得赔偿越高,越能得到村民尊重。

乡村一点都不浪漫,乡村是一个充满仇恨的地方。无论谁统治,无论什么制度,这种根深蒂固的仇恨,都不会消除。这是我对中国农村的认识和理解。

乡村里的暴力,埋藏与血亲冲突之中,也隐藏在资源匮乏的争夺里,更根植于人性的蒙昧与残忍中,作者的父亲,文革期间,屡遭批斗,经常被打得浑身是血。人性在这里毫无市场,他向打人者的母亲求情,对方心软了,但打人者说:“就是要打死他,好扬扬威!”

梁庄这本书的一大特点是“麻木现实主义”,村民似乎全都自生自灭,任何灾祸遭际,都是天命使然,政府始终不在场,也不需要负任何责任。

作者梁鸿在村中的实际调查发现,农民对现状满意度很高,尤其对合作医疗,赞不绝口。正如一位老人所说:“早晚都穿得跟客人一样⋯⋯坐在家里,南京北京,国内国外,都了解。各种只是在电视里都能学到,看到,当然高兴。”

越看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就越怀念何伟的寻路三岔村,这不仅是两种写作风格的差异,还是两个世界的差异。当何伟带着魏嘉去医院看病,与中国冷漠残酷的医疗体制发生正面冲突的时候,这本书的意义已经超越了报道,超越了纪实,而是一出古典英雄剧,引发恐惧与怜悯。

而在《梁庄》之中,看得见死亡,看得见苦痛,但唯独缺乏这种古希腊悲剧感。确切地说,梁鸿没有抓住能够引起人恐惧和怜悯的东西,尽管有这样的素材和动机,但都在作者琐碎的陈述中,轻轻漏过了。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说,不懂古希腊悲剧,莫谈非虚构写作。

《中国在梁庄》看完了,没有感动,只有感喟。这本书把一个琐碎但真实的农村原原本本呈现于读者面前,内容缺乏剪裁,结构比较凌乱,但她做了很多人没有做过的事,已经十分难得。要想了解当代中国农村的话,这将是一本绕不过去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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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富阳

Tuesday, April 5th, 2011

四月春假,老婆一直念叨着想去拍油菜花,但是婺源太远,假期太短,我提议一起去富阳。

在杭州诸县市中,富阳于我有特殊的意义。不仅仅因为这是我中学时代最喜欢的作家郁达夫的故乡,也不仅仅富春江两岸的景致与几百年前的山水画别无二致,而且因为这里是一个可以触摸到历史的地方。

距离富阳市中心二三公里之外,有一个华宝斋造纸文化村。这里使用传统工艺剖竹造纸,用复古机器印制线装书,每一道工序都古典而优雅,完全没有现代印刷厂呆板的工业化气息。

早晨9点,我和老婆出发,去市中心的龙翔桥汽车站准备乘坐514公交车去富阳。到了龙翔桥,发现汽车站已经不见了,周围被建筑工地包围,问保安,才知道,514始发站已经被搬到7公里之外的望江路和秋涛路一带,这一切都是为了给房地产让路。

我感到一阵无言的愤怒,但肉食者谋之,我们又能怎么样呢?只好打车前往新的514车站。

从杭州到富阳的空调客车,票价5元,正常情况大约要开1个小时,但我们用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到。因为在路上公交车差点与一辆奔驰追尾,虽然都没有损失,但司机的小宇宙突然爆发,非要报警,用自己的垃圾时间跟奔驰车主死磕,全然不顾还有一车乘客。我和老婆下车一阵劝解,司机才气鼓鼓地重新上车,边开边嚷嚷:“奔驰车就了不起啊!”问题是,奔驰车主并没有说自己了不起,也没说傲慢的话,只是摆摆手说“算了”。但公交车司机显然把这一句话当成了挑衅,“你说算了就算了,我还没说算了呢。难道奔驰是车,我这就不是车?”他继续对并不认识的前排乘客发表着均贫富、等贵贱的演说。

在富阳,我开发出一条经典的旅游路线,登鹳山,沿富春江岸,过富阳中学,到新沙岛码头,再沿公路乘6路公交车到华宝斋,参观完造纸印刷的全过程,买几本线装书,满载而归。

然而,今天一下鹳山,顿时感到十分诧异。江岸被蓝色的隔板牢牢拦住,从缝隙望去,里面堆满了木材钢筋。这江岸是否有维修的必要我不敢断言,但据我以往的观察,这岸是山石的自然延伸,安全牢固,又富有野趣,不知道这番大兴土木,又是在修什么东西。

虽然还饿着肚子,我们决定先去参观华宝斋。爬上堤岸,四处景象怪异。工人拿着电锯在伐树,旁边的卡车上已经堆满了刚刚砍下的树木,每棵的直径都有足球那么大。如果这种事发生在南京这样的大城市,伐树很快就会被市民关注,发上微薄,成为一个公共事件,然而在富阳这样的小城市,民间几乎不会有任何动静。当地论坛被牢牢看管,报纸和电视台则完全是地方政府的传声筒。它们唯一敢批评报道的是乱穿马路的行人、与邻居打架的小贩,总之是那些级别在“享受副组级待遇的组员”以下的人。

上了昔日的滨江东大道,我们被眼前的情景震惊了,宽阔的大路被围墙拦住,挖掘机轰鸣,尘土飞扬,昔日的通途,如今变成了一座大工地。眼前一个指示牌,上面写道:“一切机动车禁止通行(大坞坑村和华宝斋的车辆除外)。”

我们一面躲避着大卡车,一面掩着口鼻,来到了黄尘掩盖的黑瓦白墙的院落,这就是“华宝斋造纸文化村”。保安告诉我们,今天员工放假,无法接待参观,我们说来买书,一个正在洗电动车的姑娘站起身跟我们打招呼。她放下水管,领我们来到销售部。我在仔细挑书,老婆端着新买的尼康微距镜头到院子里去拍满园春色。

我问销售姑娘,外边这是什么工程?姑娘说:

“建别墅呗。”

“那这条公路怎么办?”

“要全部铲掉。车都改走地下隧道了。”

“你们华宝斋怎么办?”

“也要拆迁,具体什么时间不知道。”可能是为了宽慰我,她又告诉我,政府负责安置华宝斋的搬迁,新厂址面积比这里还要大很多。

我望着这片桃李满园、屋舍俨然的建筑群,一时不相信这是真的。这片厂房和办公室,虽然是仿古建筑,但经过多年的风雨磨洗,已经做旧如旧。更重要的是,院子里的树木都已亭亭如盖,一到秋天,桂花飘香,把人带入仙苑梦境。而这一切,将随着推土机和挖掘机的呼啸而颓然倒塌,不留一丝痕迹。

地震、海啸、泥石流、雪崩,一切自然灾害都比不上规划,前者破坏力虽巨大,但偶然而发,建筑或可幸免,后者是有计划、有理性的铲除,所到之处,地貌永久改变。

然而,谁能阻挡GDP冲动,谁能阻挡富人区的诞生,谁能阻挡这片古老的江景被少数人独占?

走出华宝斋,我和老婆在一片断垣残壁前,留下照片做纪念。

富阳,我心中美丽的神秘园,在挖掘机的一起一俯中,默默陷落。

我仿佛看见,在茫茫中国黑夜里,千万台挖掘机的铁臂悄悄举起,自由不仅是子弹到猎物之间的距离,也是手指到快门与键盘之间的距离,消失一片风景跟消失一个大脑一样地容易。

黑夜茫茫,前路迢迢,我唯一相信的是,文字比权力活得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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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伟“中国三部曲”之《寻路中国》

Friday, March 25th, 2011

《Country Driving》是何伟“中国三部曲”完结篇,书名既可以翻译成“在乡村驾驶”,也有“由农村驱动”的意思,经译者李雪顺与作者商议,翻译成卖《寻路中国》,可谓信达雅兼备。本书是何伟三部曲中风格最成熟、内容最丰富、用功最扎实的非虚构作品。内容正如书名副标题所说是:“从乡村到工厂的自驾之旅”。

这本书分三部分,一、长城,二、乡村,三,工厂。第一部分讲述了何伟在中国考出驾照,并且租车沿着长城遗址独自驾驶的故事。

何伟写作的一个技巧,就是反复使用一个正经八百的官方材料,穿插于娓娓道来的叙事中,以获得意想不到的幽默效果。在《寻路中国》第一部分,他反复使用“驾驶员理论考试选择题”这一材料,把书本上荒诞的答案与路上更为荒诞的现实做比较,顿时妙趣横生。

何伟一上路就看不懂了,农民怎么把粮食都晒在马路上,他不敢驾驶在食物上,但是农民用手哄他:“开开。”他开过去才明白,农民是利用汽车的碾压让粮食脱粒。他感慨说: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一次性公然违反两种法律的行为:道路交通安全法和食品卫生法。

世界上哪有一片土地像中国这样盛产奇人,何伟参加乡村葬礼遇到一个风水师张宝龙,这成了他揶揄的对象。因为张大师的名片上罗列了20多种头衔,从看风水,选墓穴,到拖车。他的儿子也是风水师,但他的一个女儿是护士,何伟说这让他“今生来世都有保障”。

何伟发现并举报了中国北方一个县骗取世界银行贷款假装种树的把戏,但没有人理他这个茬。

何伟书中披露,1990年代,大众把在美国一条废弃的VW FOX生产线转移到中国东北,改名捷达,从此力压桑塔纳成为中国销量最大车。通用每卖出一辆别克REGAL比在美国本土卖,利润高一倍。

《寻路中国》三卷书中,最倾情最投入最感人的是第二卷乡村。在怀柔三岔村,何伟不再是一个局外人和观察者,而是乡村故事的一部分。跟《江城》时代相比,他更加融入当地生活,参与到村民的悲喜、斗争与患难之中。读罢令人唏嘘不已。

2001年,何伟来到北京怀柔的三岔村定居。这个京畿宝地的村庄,鼎盛时期只有300人,现在更加寥落,全村没有一辆私家车,没有一个手机,人均收入250美元,全部财富来自树上:核桃和榛子。

何伟观察真仔细,他发现中国农村年轻夫妇家里最喜欢贴双胞胎的海报,因为在中国这是唯一合法生两个儿子的方式,生了双胞胎就是中了头彩啊。

小何同学刚到三岔村,有个搅屎棍村民,欲出租房子给他而不得,天天报警,警察来了,不允许何伟何同伴过夜。两个人就用小恩小惠和请客吃饭贿赂派出所小民警,很快民警让搅屎棍赶紧歇菜。何伟发现,中国警察看上去很凶,但跟其他中国人一样,很实际。

何伟见证了三岔村一个留在村里的年轻人魏自奇的奋斗史,他外出打过工,厌倦工厂里的重复劳动,回到村里。他投资养水蛭,每天喂鸡血猪血,但水蛭都死了。他是村里仅有的野心勃勃的人,他想发展旅游,但没人听他动员,有野心的年轻人都离开了村庄。

何伟言:生活在中国,他经常有一种脑子转不过弯的感觉。嗨,莫说你一个外国人,我们这些土生土长、歌哭于斯的土著们,也经常觉得脑子不好使啊。

如果没有带孩子住过医院,你怎么敢说你了解中国。何伟房东魏子淇的儿子魏嘉病了,何伟开着租来的捷达送他去北京的医院,从而见识了医生可怕的嘴脸。何伟动用了他海内外的关系,分析孩子的病情,排除了白血病的可能。

医生要给魏嘉输血,何伟怀疑血库里的血来历不明,医生很不耐烦,跟何伟起了冲突。他被医生气得发抖,动用了在北京的所有关系,调查清楚了血液来源,才敢让魏嘉输血。整个过程中,魏嘉的父母始终保持平静,他们已经逆来顺受惯了。

魏嘉的病好了,何伟真正被三岔村接纳,他不再是个局外人,而是村民眼里的自己人。他甚至可以列席村民的讨论,见证中国基层政治的激烈斗争。

魏子淇一家的变迁,是二十一世纪头一个十年处于上升期中国农民家庭变化的缩影。他第一个搞农家乐,靠勤劳致富。同时作为精英被吸收入党,从而进入乡村政坛。他“因为搞经营而入了党,反过来,党又给他带来了更多的生意。”

在中国乡村,党不忘给它的成员以好处,有时是一幅宣传画,有时是组织去海滨城市旅游。何伟在三岔村亲历了当地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党员先进性教育”。党员们学习的重要内容是听宣读1.7万字的党章。

魏子淇决定走出政治生涯的重要一步,竞争乡村权力的顶峰–支部书记。一切看上去对他都很有利,村里10个党员都表示支持他,然而他不知道自己已经中了权力斗争的圈套,已经有内鬼把每一次酒席、会商的内容报告了镇领导,魏子淇不过是釜底之鱼。

镇党委领导来村里召开党员大会,说了半天基本意思是支持原支书留任,这一套官场把戏,他们已经玩得炉火纯青。首先肯定原书记的成绩,定下基调,然后让党员挨个表态。大家都顺着大领导的意思把支书夸奖了一番,轮到魏子淇,他简短地说“干的不错”。

竞选书记这一幕,对于体制内生存过的人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上层玩弄权术,纯属到卖油翁的地步,深陷漩涡的人,只有听任其摆布,而且还要言不由衷地为混账安排叫好。“我觉得XXX同志,年轻有经验有干劲,我一定配合好他的工作。”

魏子淇心灰意冷,想起了算命先生的话,他不该接触政治。何伟反而为魏子淇的败选而欣慰,在乡村,爬得越高,摔得越重,魏子淇初战失利,远离政治,反而不会再经受这些尴尬和难受的时刻,应该算一件好事。

我想起春节回家,了解到乡村权力斗争,一个家族三代人争夺村支书的王冠,斗争的激烈,谋略的深远,比莎士比亚的任何戏剧都不逊色。

魏子淇虽然竞选失败,但作为党员,还是获得了去大连旅游的机会,他平生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看人妖表演。党是一个无所不在的母体,吸收哺育着社会上的精英阶层。

《寻路中国》的第三卷工厂,主要记述了何伟在浙江丽水工业园区的所见所闻,它展示了另一面的中国,工业化的,冷血的,逐利的中国。

何伟发现,浙商信奉自身,信奉商业,信奉做一个冷血商人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在丽水,何伟一直跟踪采访一个生产胸罩调节环(胸罩上四个很小的尼龙镀铁部件)厂,原来这背后还有一场谍战风云。一个叫刘宏伟的人,偷偷地把台湾大老板垄断的独家设备画下了图纸,卖给了二老板,又卖给了三老板,四老板,每个老板都发了大财。刘消失了。何伟以严格的实证精神,考察了刘宏伟的传说,采访了当事人,看到了这套图纸,令人倾向于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但是刘宏伟已经变成传说,消失在江湖。

跟他的妻子所写的《工厂女孩》不同,何伟接触的更多是工厂的决策管理层,他也接触了工厂女工,但性别方面显然没有他妻子张彤禾的优势,他无法取得女工的信任。

有趣的是,何伟跟踪采访了一个来自河南的“红星杂技团”,他们专门针对男工人表演,廉价低劣,还带点黄。可笑的是,他们面临的竞争对手是中国移动,在一个暴雨将至的黄昏,两个演出团体互相防范交涉,争取观众。

何伟记叙了浙江交警的腐败,他们安装各种摄像头,为了获得罚款分成。他也记录了浙江官员的狡猾,怎样把社会矛盾转移为个体之间的矛盾,把整体不满变成个体不满,把社会运动毛细血管化。我对照了英文版和中文版,这些内容完整翻译出来,没有删节。

一次在机场,何伟遇到一个假毛泽东,一个入戏太深的演员,他问何伟知道埃德加-斯诺吗?何伟心说,太知道了,在密苏里新闻学院,埃德加斯诺是个用来做警示教育的人物。他大跃进后来中国,向全世界宣布大饥荒是谣言。

在农村,有能力的人都外出了,剩下的像魏子淇这样留守的能人,都被党吸收到了权力结构中。农民跟官府的斗争变成了一个无解的问题。

寻路中国读完了,我觉得这本书也可以改名叫驯鹿中国。

值得称道的是何伟高超的写作技巧。他最擅长使用闲笔,在紧张的叙事中,勾勒出景物和情境,一下子把文章写活了。他写红星杂技团与中移动抢夺观众,不忘了写远处隐隐的雷声和落在脸上的雨滴。他写带魏嘉疾驰在八达岭高速上赶往医院,不忘了描写中途停车,在一片苍茫的秋色里,父亲抱着男孩跑肚拉稀。

还要赞的是这本书的翻译。译者李雪顺是何伟在涪陵任教时的同事,他勤奋认真,疑难处就向作者讨教,信实流畅地翻译出这本杰作。更令人击掌的是这本书的编辑,我通过与英文版对照,就我的目力所及,发现除了个别词句有修饰之外,几乎没有发现大段删节之处。例如,中文版133页村民提到胡耀邦的段落,也只改了个别词句,没有删除。原文:“他1987年被清洗”,中文版,“他1987年辞去中共中央总书记职务”。还有“两年后他的辞世引发了天安门的学生抗议”,中文版删掉了“天安门”。当然也有可能是,不是审查变少了,而是何伟学乖了。

读了何伟《寻路中国》,我想起了熊阿姨推荐的一本《我的阿勒泰》,一个做裁缝的汉族姑娘李娟所写的优美的、世外桃源一样的新疆生活。我无论如何不能把这两个中国捏合在一起。李娟的田园牧歌里肯定忽略了丑陋和落后,何伟的三岔口纪事里,才是山河梦碎的后现代田园牧歌。

延伸阅读:

何伟“中国三部曲”之二:甲骨文

何伟“中国三部曲”之一:江城

张彤禾《工厂女孩》读书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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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伟“中国三部曲”之《甲骨文》读书笔记

Friday, March 18th, 2011

《甲骨文》是何伟中国三部曲的第二部,跟第一部《江城》集中写他在四川任教的经历相比,这本书的内容比较散,里面的人物故事都不连贯,好像一张随意拼贴的文章剪切簿。也许何伟陷入了很多到过中国的外国作家都陷入的误区:太喜欢谈论政治。

何伟呆在中国的那段日子,中美之间的几十年不遇的大事都让他赶上了。1999年5.8游行,2001年中美撞机事件。

1999年,何伟到南京出差,听到一阵震天的呐喊声,南京的学生们上街抗议以美国为首的北约轰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由于南京没有任何美国领事馆,学生们一怒之下把麦当劳砸了。次日,只见麦当劳叔叔(有南京亲历者回忆是肯德基上校)只剩下一个屁股和一根杆子立在春风中。

读何伟的书,发现一个规律,写中国题材的非虚构作品,一定要把自己的身段放得很低,把自己描写成被欺负的角色,这样才能抖落一地机灵,博得一片同情。何伟说5.8之后,他在中国抬不起头来,人人见了他都先问国籍,再让他表明对轰炸大使馆的立场。

在北京一个清真餐馆里,何伟又被邻桌的汉人问起从哪儿来的。何伟毫不避讳说美国。汉族人就问他对美国轰炸大使馆怎么看? 何伟说是美国政府干的,我不了解情况,跟我无关。大家就问他难道不道歉吗。僵持之下,一个维族人出来挑战汉人,何伟跟他交了朋友。

我觉得何伟在5.8之后过街老鼠一样的日子,有些是为了制造戏剧性而故意装孙子所致。因为当中国人问他国籍的时候,他如果真想避免麻烦,完全可以回答是加拿大,澳大利亚人,但他坚持自己是美国人。这是一种迎战姿态。当然找烦恼也是为了写书需要。

中美撞机事件,中国要求美国道歉,但美坚持不肯,双方开始玩辞藻游戏。美方先用了regret,后来用了两个very sorry,在美国人看来都不是道歉的意思,分别是“非常惋惜”,“非常抱歉”。道歉应该用apologize,而鲍威尔多次表示拒绝向中国apologize,因为道歉即意味着美国在撞机事件上有错。中国外交部将Very sorry翻译成“深表歉意”!中国媒体随之宣布:美国道歉了!

何伟想起自己在涪陵师专的时候,看到学生们学的一本《美国社会调查》的课本,里面罗列了南加州的犯罪、种族主义等问题,何伟说,书中说的都是真的,但是在这个遥远的中国的江城,抛开具体背景,讨论这些美国社会问题有什么意义呢?

何伟认为,负面新闻的报道,本质上是为社区和群族服务的,一个社区中出了个混蛋,记者就应该把他揪出来,哪怕这个混蛋是美国总统。但是,报道遥远国家琐碎负面新闻,实在看不到什么意义。

很多西方媒体,每天让助理寻找中国的负面消息,当成大新闻报道。但是何伟说他看不到这种报道的意义何在。甘肃贩卖婴儿,这个美国的读者知道有什么用?中国是一个变化的社会,不能脱离了具体的背景和语境,谈论这类琐碎的社会问题。

书中最有趣的一段是他写姜文的。姜文当时正拍《鬼子来了》,他向何伟解说了自己的理念,而这些话几乎从没跟中文媒体说过。姜文说:我们是受害者不假,但我们也要反省。不能指着别人说,他邪恶。那样把问题简单化了。

姜文对何伟说:把中国想成一块地,国民党,共产党,林彪,江青,都是地里的种子。他们以不同方式生长,有的长得好,有的长得坏。当鬼子来了,你可以说他们本来都是坏蛋,法西斯。但为什么他们变得更坏。咱中国人得谈谈这个问题,因为很多坏东西都是越变越坏。

姜文继续说:很多人头脑太简单了,只会说我们是受害者,他们是坏蛋。其实历史都是个人史。我有个朋友说,如果你到电影局当领导,一定能百花齐放。我说,那会把我变成一个坏蛋!我门口要是有站岗的,我准压抑死。那不是人呆的地方,这是体制、环境造成的。

写人情比政治好玩多了。何伟的朋友Willy娶了一个四川妻子Nancy。南希持家,觉得婚礼太贵,只同意拍婚纱照。何伟翻着他们的影集,看到不同的背景和化妆,看上去好像举办过12次婚礼,尽管他们一个也没办。南希不让老公买DVD,说太贵。

对于一些琐碎的中国细节,何伟在这本书里津津乐道,我却看得昏昏欲睡。例如,他讲到乐清买9/11盗版碟的经历,以及碟是如何粗制滥造,我觉得他在没话找话硬写凑数。

《甲骨文》这本书写得真乱,东扯葫芦西扯瓢,浮光掠影,浅陋猎奇,内容组织没有逻辑,前后不搭,左右失联,中心人物是个维族人,却没有任何好玩的故事发生在他身上,除了种族符号,实在想不出放这个人物的意义何在。

这本书问题出在哪里?亚马逊网站上一位读者说得好。写江城的时候,他写的是经历。写甲骨的时候,他做的是生意。前者充满了初到中国的外籍教师的惊奇,文字带着温暖,后者完全是职业记者的冰冷视角,文字琐碎,缺乏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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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的国民不应加入“盐骚动”

Thursday, March 17th, 2011

推特微博上一片抢购盐的消息,我下午1点左右路过杭州屏风街的世纪联华超市,决定进去探个究竟。发现确实排了两行队伍,有一个临时增加的收款台是专门卖盐的。加碘盐没有限卖,价格1.5元一包,没有暴涨。现场有人买了20包,但大多数人只买了两包。从昨晚开始,针对各地发生的抢购食盐的现象,浙江省政府承诺稳定盐价,敞开供应,今天我所看到的就是政府动员能力与社会恐慌行为的正面交锋。从局部和表面上看,杭州的消费者是较为理性的。

但是其他地方的情况并不乐观,有的地方盐价暴涨10倍,并且到处断货。

抢购盐是一种非理性的行为,我们简单算一笔账就可以知道。按照健康饮食标准,每人每天摄取最多5克,一年也就1825克,如果500克装的盐每包涨价10元,每人每年需要在盐上多支出36.5元。假设一人每天大米的消耗量是1斤,那么只相当于米价涨了0.1元。我们知道,米价从去年到现在涨了远远不止1毛钱。

在我看来,很多人之所以抢购食盐一是因为不算账,二是因为怕吃亏。中国自古就是资源匮乏的社会,人们抢夺有限的资源已成习惯。

一个人人都不想吃一点亏的民族是一个十分绝望的民族。让盐价涨一点又如何?让盐贩子赚一点黑心钱又如何。只要大家不参加抢购,不火上浇油,一切自然都会正常起来。

让我们来看看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日本人民是做的。一位日本推友 @gatten_taku 在推特上说:“一个日本中学生去药妆店退一包卷筒纸(一般一包有6-8个卷筒纸,是目前东京等地最缺的东西之一),店员问为什么,答说昨天父母买了两个,感觉很丢人。”

另一位日本记者 @furuhata_yasuo 在推特上说:“看起来中国民众比我们更恐慌。”日本新闻媒体用“盐恐慌”来形容中国民众的抢购。

有没有人反思过,抢购这种行为是国民的耻辱。正如新浪微博上一位叫“小西故事”的网友说:“多买了别人急需的东西,自己一下子又用不到,这么自私不惭愧?请问什么事惭愧,什么事损人利己?中国的教育我以为在幼儿开始已经相当畸形,什么学这学那,就是不学无私和多为他人着想。”

当然我们也不能因为抢购就贬低中国人的民族性,财新网报道:大洋彼岸美国民众也在抢购碘化钾

面临盐骚动,很多人呼唤政府看得见的手紧急干预。我认为正确的选择还是应该让市场自己去调节吧,等大家情绪冷静下来,盐价自然也会降下来。个别民众的短视与疯狂,不是超级大政府存在的理由。中国需要市民社会,形成一个国家和个人之间的隔离层。中国更需要独立知识分子,为发热的两极降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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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无所依

Tuesday, March 15th, 2011

在福利缺失的农村,生老病死都意味着要风险自担,尤其是年老之后,如果鳏寡孤独,或者儿女不孝,晚景将十分凄凉。所以,当旭日阳刚在春晚的舞台上用颤音唱出“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的时候,他们并不是在无病呻吟。在乡间,如果你看到70多岁的老翁在下地干活,不要觉得奇怪,他们只是在用汗水在做最后的抗争,为的是怕被社会当作废物而抛弃。我一位好友的爷爷,80岁的时候还在仓库里扛麻包。这实在是没办法,身为农民即意味着终身劳作,风雨无阻,至死方休。

我们村的孤寡老人四奶奶,每天下午四点就关门闭户,早早地睡下,去年腊月二十九这天也不例外。除夕上午,她两个远方外孙女来送年货,叫门不开,就从不高的院墙翻了进去。虽然已是白天,女人的尖叫声还是传得很远,街坊四邻都赶了过来,发现四奶奶已经变成了一截焦炭。经分析还原现场,四奶奶半夜碰倒了煤炉,棉裤着火,她从里屋爬到外屋。试图到舀水自救,但缸里的水被冻住。烧焦的四奶奶右手拿着舀子,左手拿着几张烧焦的钱,桌子上还有另外的600块。她在弥留之际,想到的是把怀里的钱掏出来。因为大年除夕,四奶奶又没有亲人,大家合计了一下,不必发丧,当天就把她给埋了,只有村里几个妇女跟着送葬的队伍雷声大雨点小地干哭了几声。众人一阵唏嘘,都在感叹了养儿防老是多么重要。这事就发生在2009年。

针对老无所依,中国自宋代开始,民间发展起一种族田制度,即宗族中留出一块田地,雇人耕种,其收益用来供给族中老幼孤寡者。例如,清代安徽庐江章氏义田规定:“存谷以周族之穷者,老废疾者,幼不能生者,寡不嫁者;余谷出钱以佐族之女长不能嫁者,鳏不能娶妻者,学无养者,丧不能葬者。”

如今农村,宗族制度已经倾颓,社会保障制度尚未完善,但老年人不会坐等福利国家从天而降,《侏罗纪公园》里有句话:“生命自会找到路。”在人类社会也是这样。在我的家乡,一种“嫁人养老”的方式悄然蔓延。在这个交易市场上,男方都是城里人,六七十岁,退休后丧偶,女方一般都来自农村,五十多岁,干净利落。双方结婚,半点都不是为了感情,老夫是为了有人照顾,打完太极拳回家有热饭,少妻是为了老有所依,买菜回来进屋有暖气。在农村福利缺失、道德约束松弛的情况下,这是一种市场化自动配置的城乡结合的养老方式。

不过对于农村妇女来说,这种养老方式风险也很大。首先,她们再嫁之前,就书面约定,放弃对新丈夫财产的一切继承权。我二伯去世后,他后娶的农村大婶只得到了2万元的补偿,就被扫地出门了。其次,她们与新夫的儿女关系紧张、倍受歧视。还有,万一新夫生病,她们就不得不挑起照顾老年人的重任,本来想进城养老,想不到成了包身工。更为重要的是,这种夫妻关系本身就是不平等的、畸形的,双方各怀揣动机,感情基础脆弱。女方付出了尊严的代价,男方也顶着社会舆论和儿女的压力,三重压力下,双方都很难有幸福可言。

在种种努力都失效的情况下,农村人还有最后一招撒手锏:自我安慰。他们会举出反例,证明其实老无依也挺好。我最常听到的一个例子是:某个人得了癌症,他有四个儿子,轮流带他去北京等大医院,做了大手术,花了几十万,不到半年就折腾死了。而另一个人,也得了同样的癌症,但没儿没女没人管,没钱治疗也没折腾,结果你猜怎么着:到现在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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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吃饱

Monday, March 14th, 2011

商务印书馆出了一套新书《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陶孟和《北平生活费之分析》也在其中。

这本书初版于民国十八年,也就是1929年。书中写到中国人的膳食状况,陶孟和忆起船夫的伙食。

船夫为身强力壮的北方人,每日除三餐停船煮食之外,终日劳作不息。小米和咸菜。这种膳食,可以提供5000-6000卡及140-160克蛋白质。“彼等每日食如是简单而低廉之食品,不但能担任劳苦之工,且能保持健康之身体,实为一至堪注意之事实也。”

“中国膳食为数千年来中国民族适应环境之结果,历代人民均赖以生存,似不克认为绝对不敷用。中国人民多患营养不足者,吾人诚不能否认。但吾人敢信简单之菜蔬膳食,已足供中国人体质上之需要。中国人之食品问题,实为一经济问题。夫以中国之贫穷,购买力之薄弱,膳食中必须有牛乳肉类,不仅为贫民所难,即中产阶级亦认为奢侈品也。” (p.64)

说一句冒犯自由知识分子的话,中国人的膳食整体改善,也就是在近20-30年吧。几千年来,多数中国人与“牛乳肉类”实际上绝缘的。

分析中国的问题,都不要忘记一个基本事实:中国人刚刚吃饱。

陶孟和感叹,中国有25史,浩如烟海的史志,但里面真正有价值的资料很少。哪怕司马迁泄气人民一般之真状,也是寥寥数语,失在空泛。例如:《史记》中《平淮书》曰:

“汉兴七十余年之间⋯⋯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

“人给家足”十人均多少石米,有多少家,多少人,一律语焉不详,这是中国古典文籍的通病。

“我们中国人是一个哑民国。人民的欢乐,人民的冤苦,一般生活的状态,除了些诗歌小说之外,绝少有写出来的。”陶孟和说。所以他下决心做一项笨工作:社会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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