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阳是我的侄儿,今年六岁。去年春节在家还看他满地打滚玩耍,今年十月份回老家,就看见他规规矩矩地放学,横平竖直地写作业,惊叹从顽童到学童的转变就在一瞬之间。
阳阳在的小学有一条校规,学生必须佩戴校徽。老师在课堂上说,不戴校徽不准进校门。他牢牢记住这条规定,每天晚上临睡前脱下衣服,都要摸到胸口冰冷的校徽,才放心睡去。
可是上个星期有一天,不知为什么,他忘记了戴校徽,走到校门口才发现。他没有家里的钥匙,也没有手机,更不知道怎么跟正在上班的爸妈联系。他故意放慢脚步往前挪,但无论走多慢,与校门口威武的查岗的高年级学生的距离都越来越近。来到学校门口最后一道天然屏障,一根电线杆后面,阳阳做出了一个六岁儿童最勇敢的决定–逃离。
他要逃离被查岗的尴尬,他要逃离被当众批评违反校规的羞辱。在我的童年,类似的记忆刻骨铭心。班上一个小同学忘记了带作业本,被老师用慷慨激昂的排比句进行了批判:“同学们,上战场打仗忘了带枪,行吗?上厕所解手忘了带纸,行吗?”我们在下面异口同声地说:“不行!”
不行,阳阳心里想。他要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老师抓不到,家长找不到,但自己又熟悉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只有一个,他爷爷的家。他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到五岁,并且几乎每个星期都坐着爸妈的车回去一次。
从县城小学到爷爷的村庄有两条路,一条公路,弯,一条土路,直。虽然距离学习“两点之间线段最短”的几何公理还有7年,阳阳凭着直觉,选择了那条土路。
天幕低垂,开始抛下不大不小的雨点。山东到了12月份,一天的最高气温不超过1度,而现在是早晨。冷雨试探了两下,开始肆无忌惮起来,打在阳阳的毛线帽上,打在他的印着米老鼠的书包上,也不放过他冻成紫色的小脸。
这是一条半途而废的公路,大概是土质的路基奠好之后,领导忽然学习了几何,意识到截直取弯是一件很划不来的事,毕竟只比原先半圆形的公路近了半个周长减去直径的距离,8年以后,阳阳会轻松地算出,公路与土路的距离之比是半个圆周率。所以这条路并没有铺柏油,而是废弃在那里,被拖拉机碾压、牛马践踏、风吹雨淋、灌溉冲刷,变成了一条坑坑洼洼的人生不平路。
这条路我在2007年的秋天走过,总长有1500多米,两边庄稼和枣树郁郁苍苍,山羊卧在路边吃草,黄狗叼着野兔跑过。而现在这个季节,可以想见,路两旁枯干的冬枣树和光秃秃篱笆,象一个个罚站的小学生,在风中萧瑟。铅灰色的天空下,铜黄色的土路上,只有一个背着蓝色米老鼠书包的小学生,在深一脚浅一脚地通过。
童年的时候,我也经常一个人走路,多半是天不亮就去上学,穿上铁衣一样冰冷的棉袄,背起书包,一出门,就被星星撞个满怀。走在凹凸不平的村中之路上,一切都是硬而冷的,此时要特别小心软而热的东西,因为那意味着你踩到了一滩刚拉下的牛屎。
我不知道阳阳的心里除了恐惧,还在想什么。六岁的天空本该是多么辽阔,那里可以装下全世界所有的童话,比夏夜所有的萤火虫起舞都要灿烂。但此时,他想到的是逃离学校,逃回温暖的曾经的家。摩西怎样踏过红海,约瑟怎样带着玛利亚和小耶稣逃离埃及,阳阳就怎样穿过冬枣林。只不过,他们是一群人,三个人,阳阳是独自一个。
阳阳是在村子里小卖部的屋檐下被找到的,他紧紧抱着书包,浑身透湿,瑟瑟发抖躲在那里。村子是一个任何人认识任何人的地方,很快他被送到爷爷家,奶奶心疼坏了,一边给他烤火擦身,一边用尽了全世界的咒语送给那个制定校规的人。
这件事通过关系网投诉到学校,老师觉得自己很冤枉,解释说:一、那天根本没有查校徽。二、即使真正查到有学生没戴校徽,顶多给予提醒教育,决不会把他赶出学校。三、这条校规是全市统一的,不是学校制定的,学校也认为有不合理的地方。
“阳阳,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碰到坏人,被人卖了,怎么样?”大人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他。
阳阳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很肯定很得意地回答:
“我仔细看了,路上没有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