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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的一句话

Wednesday, January 2nd, 2013

牟森摘引了木心在《文学回忆录》中的“一句话体”。下面是我所摘引的:

中国只有零零碎碎的莎士比亚。

乾隆时期的文字狱,主要和重要的文人都未受累。明朝文字狱才叫厉害,让文人不敢写,故晚明尽出小品。

艺术家知道什么该留下,什么该带走,死了算了。

大艺术家都有深厚的自我背景。

天才幼年只有信心,没有计划。天才第一特征乃是信心,信心就是快乐。

成也好,败也好,我们的阵地在书斋。

中国的公园,许多人在那里弄气功,抱住树,晃头。那是怕死,没有别的意思,穷凶极恶地怕死。

说到底,还是贵族出身有骨气。小市民一得势,如狼似虎,一倒霉,猫狗不如。

诽谤我的人,拔了我一根羽毛,插头上也不是,插尾巴上也不是,原来那是一根天鹅羽毛。

西方就有这样的好处,有《简爱》、《茶花女》、《少年维特之烦恼》这样的爱情教科书。中国,要么道德教训,要么淫书,要么帝王将相画,要么春宫图。

托尔斯泰说:忧来无方,窗外下雨,坐沙发,吃巧克力,读狄更斯,心情又好起来。

狄更斯小说结局都是英式小团圆,壁炉熊熊烈火,烛光热茶,大家围坐在圆桌前,你看我,我看你,恍然若梦。

哈代行文迟缓、悠长、温和,沉得住气,伟大在平淡,不用大动作。

一个艺术家,人生看透了,人生成熟了,还有什么为人生,为艺术,都是人生,都是艺术。

生活要保持最低程度的潇洒,不要像王尔德那样弄到老脸丢尽,客死旅馆。

卡莱尔说:“没有长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语人生。”

一上来起点太高,不容易上进。

不要构想或者参加什么主义,莎士比亚是什么主义。讲笑话之前,也不要说,我讲个笑话。

巴尔扎克的小说,忽然展开法国十九世纪生活。

读书,要读进去,还要读出来。

福楼拜教导莫泊桑:“你所表达的,只有一个词是最恰当的,一个动词或者形容词,一定要找到它,别用戏法来蒙混,逃避困难只会更困难。”我理解是,这个词要,既准确,又美妙。

西方文学根本不是什么主义,只有三个字:写人性。或者说是希腊人的格言:认识你自己。

人是可以貌相的。

我讲的中国是指嵇康他们。

西风一到中国,就变成东风,西方军大衣一进口到中国,北方人就称之为“皮猴”。

我母亲告诉过我:人多的地方不要去。

文字推广不能靠立法。文字只有靠天才特高的文学家,他们为自己而使用文字,一经使用,文字生机勃勃,传诵四方。

意识流不是正路。明白,清新,这才是大路。

普希金关心时事,但一到艺术,就十分纯粹。

纪德说: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件终身大事。

写长篇,要靠强大的人格力量,需要极深厚的功底。

鲁迅的诗和哲学底子不够,写不成长篇。

要说周家兄弟二人的诗词修养还可以,但就是爱写打油诗。

真的写大主题,不能写古代,太隔。要写当代,至少是上一代。艺术家的宿命,不能写太远的过去,太远的将来。艺术家要认命。

我们谈文学和艺术的时候,只谈塔尖,不谈马路。

明于析物力,陋于知人心,这是马克思理论的要害。

我也想给党写颂诗,可是这种题目,一不许悲哀,二不许怀疑,三不许说俏皮话,四不许别出心裁。

中国当代有两件事可做。一、忠实、精美地翻译出版原著,不要加按语。二、堂堂正正地开展学术研究。

现代派就是装疯卖傻。

二十世纪实在是个平民的恶俗世纪。

许多人说话不诚恳,尼采诚恳。

歌词,合音乐可以,当诗念,不行。

可当众朗诵的诗,是粗胚。

文字不是读给人听的,是给人看的。诗人的加冕之夜是寂静的。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群众是没有眼睛的,群众还没有记忆。

完全随波逐流,从别人的思路转向别人的思路,那种转向,无源无基,无因无果。

什么是你的局限性:神,智,器,识。

一个中国人,一个中国艺术家,出不出国,是件终身大事。

古代,群山重重,你怎么超越得过。有人对我说,洞庭湖出一书家,超过王羲之。我说:操他妈。(全书唯一一句粗话)。

艺术如酒,从搞葡萄到发酵,过程漫长而惨淡,一旦酿好,明艳爽口,饮之陶醉。现代艺术非要拉你到制酒厂一面看,一面喝,这又何必呢?

皮恰林(莱蒙托夫《当代英雄》中的主人公)在驿站等马车,四处无人,颓废疲倦。忽然马车来了,有人了,皮恰林腰杆笔挺,健步上车,一派军人风度。我们在世界上,无非要保持这样一点态度。

小说一定要有生活体验,我小时候写作,环境天气都写好了,咖啡也泡好了,主角开口了,晚了,不知道些什么对话呀。

荷马史诗的特点是:迅速,直捷,明白,壮丽。

荷马喜用直喻(simile),简洁的比喻。

蒙田是将容忍和自尊保持得最好的人。

蒙田引用一位古代水手的话:“哦,上帝,你要救我就救我,你要毁灭我就毁灭我,但我时时刻刻把持住我的舵。”

莎士比亚总是把事情搞大,写嫉妒,弄到奥赛罗那么大。写恶,弄到麦克白那么大。

天才有两条规律:一是把事情弄大。一是把悲哀弄永恒。

大作家(莎士比亚、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司汤达等)从不和剧中人发生暧昧关系。

弥尔顿说:“每一行都要表现自己的性格。”

瓦莱里《水仙辞》中一句话(也是木心最后一堂课引用的诗句):你终于闪耀了吗?我旅途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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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年读木心

Tuesday, January 1st, 2013

没有钟声,没有诗歌,没有蜡烛,今年的元旦除夕夜在书斋的台灯下度过。这两天一直在读木心的《文学回忆录》,饥渴慕义地读,废寝忘食地读。

读木心的书,不必全盘接受其观点,甚至不必半盘接受,关键是能够跟他在山尖上,一起呼吸思想自由的空气,共享独立思考的荣光。

多年以来,从来没有一本书,能让我的生活发生巨大改变,《文学回忆录》可能将是一本。

这本书,并不是木心所写,而是他的学生陈丹青的听课笔记。类似《论语》,并不是孔夫子亲自写的。木心瞧不上孔子,大概也没想到死后自己的语录会变成书。

书中佳句俯拾皆是,但对我最有启发的,不是作文,而是做人。

木心身上,体现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清洁的精神,以及西方古典艺术家的求真求美的思想。在他身上,看不到酸腐的旧式文人气,也没有假国学大师身上的伪善气息。木心,是赤子,是耶稣所说的小孩子的式样。我觉得,能与他同用一种语言文字是一种幸福。

木心颠覆了许多文学上的庸众之见。

他认为《新约》的文学成就大于《旧约》。为此他曾在年轻时跟一位女笔友书信往来辩论了五年。看了他的解释,我被说服了。

读书一定要读精华,要找到精华中的精华,精华才是你的。他说不要怕接受他人的影响,影响是天才之间的事,你不是天才,没你的事。

艺术家不要在乎读者,把衣食住行安排好,然后一心弄艺术。要一点清醒,要一点才能,要一点钱。

艺术发端于自然,自然界花开鸟叫,落落大方,开过了,叫过了就算了。小到蒲公英,大到上帝,都不签名,不要钱。

对我启发最大的是关于信心。

木心说,信心,新年,一半凭空想,一半凭行动。

下了海,就要走下去。

信心就是快乐。信心何来?信心就是忠诚。立志容易,忠诚其志太难,许多人立志,随立随废,不如不立(好像说我)。

求道,坚定,忠诚,无疑,虽蹈海,也要走下去。

他瞧不起空谈家,认为文学家著作第一,著作有了,才演讲。有些人不是著作等身,而是身等著作。

他师承尼采,主张精神独立,不攀附,不妥协 。他说,我们在现代,碰到的不是黄金期,只能做做异数,各造各的宝塔,不怕孤独,不怕单干。

木心对于鲁迅可谓爱憾交加。他说,知识的贫困不可怕,可怕的是品性的贫困,鲁迅,学者教授都没看清楚,他就骂上了。

他主张生活与艺术的统一。生活大节,交朋友,认老师,与人发生性关系,生孩子,出国都要拿艺术来要求,要才气横溢。

静静地狂欢,连连地丰收。

中国现当代文学不知人性为何物,专向怪癖处求。

艺术家另有摩西。

他独尊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陀氏的粗糙是极高层次的没,汉家陵阙的石兽,如果打磨得光滑细洁,就一点也不好看了。

他曾经迷恋过罗曼-罗兰,后来厌弃之。因其将艺术和艺术家概念化,其道德力量也是迂腐的。

对于我这样一个年轻时把《约翰-克里斯朵夫》当成《圣经》的人来说,这话的确很震撼。不过想一想,木心说的很有道理。罗兰所谓轰轰烈烈,其实就是婆婆妈妈,所谓理想主义,就是伤感情调。

木心鄙视时髦,他认为时髦就是上当的意思。

他也瞧不上现代派后现代派。他说,我不要出奇兵,我要正规军,大军压境。

木心善用妙不可言的比喻。谈到《五号屠场》所代表的黑色幽默派,他说,这些反战的作家好比是原告,原告在法庭上插科打诨,弄得被告也嬉皮笑脸。法官一看说,算了吧。油滑是无力的,狂欢节上可以扮小丑,法庭上不兴。在作品中要保持法官的尊严,这是最高的也是最低的要求。

道德不能拿出来张扬,道德是隐性力量,要埋进土里,滋养花朵。你看,哈代,陀思妥耶夫斯基耐性多好,哪里宣扬过什么道德。

文学不是拿来忏悔用的。从此改了,就是忏悔了。否则就是装腔作势,是继续犯罪。

他评论写《最后一课》的都德。说他,沉静而不觉得寡言,一举一动都在说话,偶尔兴奋,说一阵子,你会感到新奇,待要再听,他又不说了。(这不是说我的朋友老蒋吗?)

鲁迅评价契诃夫是“含泪的微笑”,他嘲笑这是中学生水平。文学不需要含泪,也不需要微笑。

艺术上没有你死我活,只有你活我活。自己去弄一套,不要搞打倒别人那一套。

大前提弄清楚,看小事,一目了然。

木心自称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他买了一套叶慈诗集,被一个朋友接走,当晚就电话他说,书弄丢了。木心当即与之绝交。他说,近人情?近什么人情?做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靠的就是决绝。

《文学回忆录》1102页,我大约用了两天基本读完。还需要再细读一遍。这本书的意义,就像木心所说的:

一扇门要开,手里有一万把钥匙,一把把试过来,来不及的,良师告诉你,一捅,就开了。

读木心的意义不在于获取知识,而是获得力量,获取思考方法。

“命运、菩萨都不要相信,要抗争。”让我把这句话,当成2013一年的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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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中的一年

Sunday, December 30th, 2012

又到了一年一度照片盘点的时间了,2012年的主题非常简单,育儿。我照片库中十分之九是儿子的照片。这一年,我跟他一起成长。

儿子的小手

这双小手,一年来一直拉着我向前走。我的朋友张广天说:“王佩啊,想尽一切办法把儿子养大,你就赚了。“

爷爷与孙子

我把这张照片设为电脑桌面,这是父亲夏天来看他孙子时,我悄悄拍的。一代人渐行渐远,一代人却朝我们走来,绵延不断,生生不息。

学车

2012年,个人里程碑事件是考出了驾照。驾校就设在拘留所旁边,每天练车的时候,给人以警示教育。在这边不好好学,早晚要到那边去学。

冯一刀与月小刀

上帝不能来到每个人面前,所以创造了朋友。一年来,偶尔跟朋友们小聚,成了浮上来透口气的最好办法。

老高

老高得遂所愿,开了一家牛二羊锅,这也成了我们经常聚会的地方。

内蒙

2012年,去了一趟内蒙。读了几百万字与内蒙相关的史料。

内蒙歌手

内蒙歌手胳膊上的纹身,翻译过来的意思是:“圣天之威的蒙古大印,所到之处,所有子民,服矣,惧矣。”

老蒋

去了两次北京,见了老蒋、张广天、牟森、欣燃等一群朋友。

路过人艺

路过人艺,大小剧场都一样红火。

同学聚会

参加了一次同学聚会,不管混得是否如意,老友见面足以乐而忘忧。

同学的孩子

同学的孩子们一个个长大了,在她们母亲飞奔过的操场上继续飞奔。

远离这个城市

说声再见虽然很容易,但是这个城市将始终尾随着你。没有渡载你的船,没有指引你的道路。

圣母

夜色已降临,先知的手在墙上写下神谕。

shaiese

2012,最难过的是,有朋友已经永远地离去。

飞鸟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邹劲光

2012,最难忘的是,有朋友总是在急难时,给予最及时的帮助。

张远帆、杨婷夫妇

2012,最欣慰的是,有朋友跟心上人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期待来年

无论如何,我们还有一样宝贵的东西叫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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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所遇好书:《蒙古高原行纪》

Sunday, December 30th, 2012

2012年,是我有史以来买书最多的一年,大部分书都没有看,看过的书之中大部分不喜欢,只有寥寥几本值得推荐,我觉得最好看的是《蒙古高原行纪》,虽然这本书的出版时间是2008年。

蒙古高原行纪

《蒙古高原行纪》
作者:[日]江上波夫
译者:赵令志
出版: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8年

这本书是“蒙古历史文化文库”中的一本,这套文库极好,我买了其中的《匈奴》、《大契丹国》、《蒙古人的文字与书籍》、《蒙古纪闻》,只有一本《最后的游牧帝国》没有找到。

这本《蒙古高原行纪》的日文原名叫《蒙古高原横断记》,最早出版于1937年。作者江上波夫是著名的考古学家,他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先后四次被派到内蒙古考察。日本人派他来考察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世界和平,而是更深入地了解蒙古地区的地理和人文,为实现其“欲征服中国,先征服满蒙”的战略目标服务。当然,对于一位学者来说,政治动机并不是他所首先考虑的,他要行千里路,完成考察任务再说其余。

本书的内容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江山波夫一行1931年考察锡林郭勒,第二部分是1935年考察乌兰察布,第三部分是研究成果杂记。

这本书既象科学考察报告一样严谨,又象游记一样好看。江上波夫所考察的蒙古高原,还处于混沌未开的时代,文物随处可见,在戈壁经常可以捡到彩陶碎片、石器,挖开坟可以找到完整的人骨。当时,外蒙已经独立,内蒙则处于中华民国和蒙古王公“旗县并举”的统治之下,正面临被日本人殖民统治的前夜。

江上波夫一行用文字、手绘图纸和照片、真实地记录了当时内蒙的风土人情,为历史留下了一个真切的历史横断面。书载,当时的喇嘛既愚蠢,又贪婪,书中描写了一个没有鼻子的喇嘛跟考察队要药的情形,让人恐怖而生厌。东北的汉人多耍小聪明,例如打酒的时候故意缺斤短两。而蒙古的王公对日本人非常友好。

书中有很多真知灼见,比如,蒙古人会把次子送到召庙去当喇嘛,庸众之见多认为,这是宗教信仰虔诚的体现。江上波夫经过实地考察,发现,其实是因为蒙古人贫苦,无力给第二个儿子分家产,让其组织家庭,另外加上清政府实行的盟旗制度,限制了蒙古人的流动,牧场要在规定的范围之内,不可能接纳新的家庭,于是为了调节牧区人口状况,才出现了次子以下当喇嘛的惯例。

最难能可贵的是,这本书经常在无心之间,散发出诗意。考察队到了东浩济特王府,遇到了王爷的养女,这个姑娘只有16岁,但“容貌秀丽,态度温和,气质高贵,知情达理,与王女的身份极为相称。看到她,可能连屠杀牛、羊的屠夫们也会改变人品,温顺地屈膝敬礼,非常高兴地为她效劳。”临走时,王女给他们送行。“王女走在侍从们打着的淡茶色的伞下……看到灿烂的阳光下,缓缓走在绿色原野中的有众多随从的王女的行列,真像走进了罗曼蒂克的神话世界。”

这本书最精华的部分可能正是其最枯燥的部分《从地文学上看蒙古高原》(这部分由松泽勋执笔)。按照牟森的观点,历史文化背后的因是地理。如果这一说法成立,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日本人用相当大的篇幅和图表,来详细描述内蒙古的地文地貌,黄土有多深,红土有多厚,每个土层里都埋着什么样的人骨。

本书让人比较不舒服的地方,就是其中的侵略与殖民倾向,考察队每到一处,固然给当地人免费看病,但这样做的目的,恐怕是为了考察蒙古人的体貌特征。他们公开为蒙古人、尤其是儿童测量头部的尺寸,并采集他们的掌纹指纹。试想一下,如果现在中国派出一个考察团,到曼彻斯特测量英国人头盖骨的尺寸,揪着鲁尼新植的头发进行研究,当地人会有什么反应。

本书翻译晓畅优美,装帧印刷也属上乘,我唯一一点意见是第189页,图31《亚洲山脉分布图》,其中14,15两条山脉,在图片标注的时候遗漏了。

瑕不掩瑜,这本书值得反复去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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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英文诗的翻译问题

Thursday, December 27th, 2012

T.S-艾略特有一首诗Eyes That Last I Saw in Tears,国内有多个翻译版本,我的朋友李雨赪发现两个主要的译本,意思迥异,就发信问我。诗,虽然我不懂,英语字典我还会查一些。于是,找到了原诗,对照《牛津大词典》(OED),结合相关论文,研读了一番。

点击查看绿豆和裘小龙的翻译

许多翻译的诗看不懂,原因是翻译者自己没有看懂。艾略特的两个翻译版本都有错误,因为翻译者(尽管其中之一还是个朦胧诗人)压根儿就不懂几个关键的英文单词在句子中的意思。估计是对着《英汉小词典》或者金山词霸翻译的。而事实上,要翻译这样的诗歌,至少要查大部头的英英词典,还要查阅英美学者对此诗的解读,方能译出个大概。

诗,非我所长,散文,我还凑合。下面逐字逐句,翻译成散文体吧。

Eyes that last I saw in tears
Through division
Here in death’s dream kingdom
The golden vision reappears

第一阙(姑且叫阙吧),看上去很简单,但是两个译者都出错了,因为第一个单词division,他们都理解成了“边界”,“边疆”,还好,没理解成海关和口岸就不错了。这也怪不得他们,因为普通的英文小词典就是这么说的。事实上,这个单词在这里的意思是“分手”。

接下来,又有两个地方,两位译者全弄拧了。

death’s dream kingdom,直译为“死亡的梦幻国度”,这是与下阙中death’s other kingdom,直译“死亡的其他国度”,相对应的。

直译的话,这首诗基本看不懂。

其实,一个说的是,理想的死后生活,一个说的是,实际上的死后生活。

转换成中国老百姓能够明白的语言,前者叫“西方极乐世界”,或者叫“太虚幻境”,后者叫“奈何桥”,或者叫“离恨天”,比较合适。

golden vision,翻译成“黄金时代的景象”,是胡说八道。这是错把托马当荷马,误把情诗当史诗。

翻译成“金色的幻象”,也不能说错,但是此处说的是,那双眼睛又出现了。

尽管对于一个配眼镜的师傅或者一个眼科医生来说,眼睛只不过是一堆水晶体加视神经而已,但是在情人的眼睛里,眼睛足以说明一切,传达一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明眸善睐,眉目传情,民间说男女好上了会说“看对眼了”……看看这些汉语里的词组,就知道大概了。

I see the eyes but not the tears
This is my affliction

直译:我看到了那双眼睛,而不是泪水,这是我的受的苦。

把affliction翻译成苦难,有点小题大做,其实这里的affliction,可以精确地对译成–“谁谓荼苦,其甘如荠”中的苦。

所以上阙翻译成咱们老北京胡同串子和成都老杆儿也能理解的语言,是这么个意思,

最末了一次看见她的眼,梨花带雨的,都是因为闹掰了,分了。在死后的太虚幻境里,那眉眼儿又出现了,可是为什么我只看到明眸善睐,却找不到(当年牛魔王滴到铁扇公主心里的)那滴眼泪呢?苦哇,我真是苦哇。

This is my affliction
Eyes I shall not see again
Eyes of decision
Eyes I shall not see unless
At the door of death’s other kingdom
Where, as in this,
The eyes outlast a little while
A little while outlast the tears
And hold us in derision.

下阙是比较难翻译,因为诗人用了一个长句子。上中学的时候,我们常常被语文课的划分句子成分弄晕,其实这玩意都是西方语言的糟粕。我们汉语,何时需要这种啰里啰嗦,拖泥带水的复句。

我们刘姥姥是这样说话的:“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里雨里,那里有个坐着的空儿?”

要是换成英国女王,话得这么说才够“范儿”。“我们村庄里的居民无论在何种季节、何种天气下都必须种植农作物,包括且不限于粮食、蔬菜、经济作物等,从而在某种程度上减少了悠闲地坐着的时间。”

诗中这句在中国人看来不是人话的复句,直译是这样的:

那双眼,我再也看不到了,那双决心分手的眼睛。那双眼,我再也看不到了,除非走过奈何桥之后,就像这里一样,眼睛比一小会儿更长,一小会儿比眼泪更长,[那双眼睛]嘲弄地看着我们。

此处有几个难点,一个是eyes of decision, 这里的意思是“决意分手时的眼神”,一个是where, as in this中,this指代什么,应该是this death’s kingdom的简称,也就是上文说过的death’s dream kingdom,死后的乐土。

所以,整首诗翻译成日常语言,连起来,就是:

最末了一次看见她的眼,梨花带雨的,都是因为闹掰了,分了。在死后的太虚幻境里,那眉眼儿又出现了,可是为什么我只看到明眸善睐,却找不到(当年牛魔王滴到铁扇公主心里的)那滴眼泪呢?苦哇,我真是苦哇。

苦哇,我真苦哇,那对眸子,我再也看不到了,那双决意分手时[狠心]的眼。

那双眼睛,我再也看不到了,除非走过奈何桥,那里,跟幻想中死后乐土一样,眼睛里不再有眼泪,而是嘲弄地看着我们[这些健忘的人间多情种]。

这么翻译,能明白了吗?

换成他们诗人喜欢用的语言,或可以硬译如下:

《忆昔泪眼盈盈处》

忆昔泪眼盈盈处,
分道扬镳路。
此地恰逢景幻仙,
又把明眸晤。
晤也不含泪,
有苦无处诉。

有苦无处诉,
眉眼不再聚,
决意分手眼波横,
挥手兹兹去。

美目不再现,
除非离恨天,
彼处如此处,,
手牵景幻仙。
眼比刹那长,
刹那比泪远,
笑看你傻侬更痴,
一对十三点。

多余的话: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现代诗看不懂了。因为现代诗模仿的是翻译过来的外国诗,而一大部分译者在翻译外国诗的时候,没有看明白诗的意思,只好掰着《英汉小词典》乱译。诗人们看了这些天书,如获至宝,以为外国人的诗就是这么写的,也跟着用母语模仿,久而久之,就成了朦胧诗、现代诗、先锋诗歌。

Update:针对本篇博文,诗人李代桃写了一篇反驳文章《用谁的黄金眼来读》,读罢受益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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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文史参考》靠谱一点

Monday, December 24th, 2012

因为不再上微博,也不在网上看新闻,使得我对传统报刊的需求量大起来。几乎每天都要买两份都市报看一看。

在我住处方圆500米以内,有4个书报亭和1个报摊,以前我经常在路南的一家买报刊,因为看报亭的大姐人很和气,我有一段时间喜欢买《译林》,每次到货后,她都帮我存一本。

然而,因为《钱江晚报》一个愚蠢的零售政策,使我改变了维持了多年的购买习惯。杭州的都市类报纸,上的了台面的,一共有四家,都市快报,钱江晚报,今日早报,青年时报。过去每份零售价都是0.5元。

自从《钱江晚报》与《今日早报》合并成钱江报系后,为了拉小兄弟一把,《钱江晚报》零售价提高到1元,附赠1份《今日早报》。这个零售政策非常模糊,在上述两份报纸上都没有明示,《今日早报》上印着零售价0.5元。赠不赠《今日早报》,完全取决于报刊亭摊主。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被创造物,对钱价值的衡量跟面值没有关系。5毛钱,平常掉在地上,我都不一定捡。到菜场买菜,我也懒得跟人砍价,多花的菜钱可不止5毛。但是,每当报摊摊主假装没事人似的递给我一张没有夹带《今日早报》的《钱江晚报》的时候,我都有一种被人偷了的感觉。我会问摊主,为什么不赠报。有的摊主,比如我家西面的那位,脸会轻微地红一下,然后说,这个赠报是可赠可不赠的,既然你提出来了,我就赠给你。但是,南面那家报刊亭,换了一个摊主,态度马上变了。他理直气壮地说,没有赠报。

既然这样,我就绝不在他这里买任何东西了。古有以扫为了一碗红豆羹出卖了长子权,今有报摊主为了5毛钱损失了一个大户。不对,是两个大户。我媳妇也决定不去那里买了。

另外,我也不再买《钱江晚报》了。我不想每天为了5毛钱而勾心斗角。现在我每天都买一份《都市快报》加《青年时报》,1块钱正好,不用找。

我把家西面那一家报刊听内定为我的长期战略合作伙伴。今天从那里买了两份杂志《文史参考》(12下)和《看历史》(12)。《看历史》的封面专题“父与子-我们怎样做父亲”激发了我的购买欲,它外面套的塑料袋阻止了我的窥探欲,所以我掏了16元。《文史参考》是第一次买,但是我看到“人民日报社主管”,增加了我的好感度。通过这一段恶补内蒙古近代史资料,我发现,来自官方的史料,尤其是口述实录,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

买回家一看,证实了我的判断。《文史资料》里的文章,虽然不“新锐”,但多为扎实的史料。例如,讲到江青在被隔离审查期间,每个月伙食费30元(1970年代末的30元,是一个很大的数目),每顿一荤一素一汤,每周2斤水果,2次牛奶,1次饺子。江青吃得很香,并对看管她的人说:“我吃好养好,是为了跟修正主义做斗争。” 里面一篇大稿,采访党史学家杨奎松的,也不错。杨因为四五事件写诗而坐牢,狱中有一个“国民党燕北游击队参谋长”,其实是一个小偷小摸,因为不堪被监督劳动之苦,干脆按照香港电台的知识,写了一封要钱的信,信中表示要成立一支游击队。杨奎松后来出狱后,无意中看到布告,此人被枪毙了。

《看历史》则让我大失所望。里面的专题,东拼西凑,作者都是网上脸熟的那些“专栏作家”,根据我多年与杂志相处的经验,如果一本杂志的专题,不靠自己记者采写,全靠专栏作家们拼凑,是无论如何达不到内容、风格的统一的。记者至少去采访,专栏作家可都是在家坐着呀。里面的一篇《1919:鲁迅之问》,就是把鲁老师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给paraphrase了一遍。谁会放着大白馒头不自己吃,而是要让别人嚼一遍再喂给自己呢?

凡是整版大照片和专栏作家处处可见的杂志,都不值得信任,这是我看了这么多年杂志得出的基本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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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没乐看《泰囧》

Friday, December 21st, 2012

我2012年干的一件最蠢的事就是到电影院看了《人再囧途之泰囧》。买票的地方排起了长队,LED显示屏上显示满员,最后好不容易买到一张VIP小厅票,票价90,可不便宜。

看了十五分钟,我就知道上当,这是一部情节经不起推敲、完全依靠巧合、充斥着厕所幽默,靠夸张表演撑起来的垃圾电影。我看了80多分钟,一次都没乐,当王宝强抱着徐峥的屁股猛吸的时候,我再也无法忍受,提前退场了。

这部电影之所以票房如此疯狂,很大程度上是媒体恶捧的结果。近年来,一些不爱读书,不懂喜剧,甚至不懂什么情况下该笑还是不该笑的孩子进入了媒体,他们的高度,决定了媒体的高度,他们的品味影响了大众的品味。

所谓爆笑600多次,纯粹是记者不识数,或者记者坐在一个神经病旁边,或者记者本人就是个神经病。我敢说,很多人从电影院走出来是大呼上当的,但是又有什么用,你已经给票房做了贡献了。

在这些下三烂电影人眼里,观众就是一块块会买票的痒痒肉。用完即抛,下次再用。

我唯一可惜的就是黄渤,作为一个演过《疯狂的石头》和话剧《活着》的好演员,在这部电影里,始终保持一种泥塑木雕式的2B造型,也实在太糟践他了。

黄纪苏老师在看了一部叫做《乐翻天》的片子之后,写了篇观后感:《一次没乐的<乐翻天>》,文中观点对于《人再囧途之泰囧》同样适用,这部电影的表演手法一言以蔽之,就是“恨不能把上眼皮翻到后脑勺上”(黄纪苏语),我补充一句,还有“恨不能舌头吐出来舔到自己肚脐眼甚至小鸡鸡”。

从今天起,看电影不要再相信媒体,也不要再相信票房。否则,会像我一样,恶心好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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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微博两个月的感受

Tuesday, December 11th, 2012

戒微博、推特已经两个月了,这是这么多年来我内心最平安、精神最愉悦的两个月,也是读书最多、写字最多、陪儿子最多的两个月。

我曾经是中文推特的TOP20,新浪微博也有4万活粉丝,退出这些服务,在过去的我看来相当于放弃自己的“数字资产”和“社会资本”。

如果说我一天推特/微博都没有用过,对于我确实是一大损失,因为那样我就不会通过它们认识那么多对我深有启发的人,更不会认识一些朋友。也不可能连续两年通过推特和微博客在网上卖我舅舅家的冬枣。

但是,两个月之前的闭关让我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推特和微博的本质。

微博也罢,推特也罢,本质上都是一种挂着许多外脑的轻度精神分裂症。它们让使用者内心失去平静,让自己的大脑被外来的思想和情绪肆意寄生和占领。

事实上,对于我们每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财富不是时间,而是不被打扰的思考时间。而微博时刻侵扰人的大脑,从而使得集中精神变得越发不可能。

推特和微博让人沮丧,让人感到无能为力,有很多令人厌恶的强加于人的言论,还有一些喜欢命令他人的“意见领袖”。我承认我前两天偷偷看过几眼推特,发现一群人正在骂莫言的诺奖演说,骂的理由是,莫言避重就轻,没有忏悔自己遵守计划生育政策,也没有对抄写延安讲话进行反思。这些人吹毛求疵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莫言作为一个农民出身的娃,没有做异议人士的资本,因为他的爸爸不是艾青,也没有跟前前总书记共过事。借助故事,莫言已经在斯德哥尔摩说尽了能说的一切。但是推特上那些转动的脑袋依然不满意,他们恨不能把人腰里别上炸弹推上前线,自己远远地点鼠标遥控。还看到某个被大家戏称为“总统”的人士,在指点江山。我立即心情低落,赶紧删掉了残存的推特软件。

难道没有一点建设性的内容吗?也不尽然。我看到一位老兄在推特公布自己的重大发现:

“在欧洲,居民自己家里是不烤面包的,都在公共面包房里买。而中国则家家户户自制主食。这可能就是中国频繁发生大饥荒的主要原因。”

难道没有一点兴高采烈的小情绪吗?这么说也不公平。我看到一位推友贴出了瑞典驻北京大使馆自助午餐会的菜肴的照片,有几个推友评论到:“看上去让人有食欲哦。”看来,中国人确实被饿怕了,还没有从1942里走出来,人均GDP达到多少都没用。

所以,要想得到一天的坏心情,要想塞满一脑袋没用的信息,上推特,上微博吧。

远离微博这两个月,我拥有了大把的时间,读完或正在读至少20本书,每天平均读一份报纸。写了一个剧本的初稿,并且在写第二稿,博客更新得稍微勤快了一些,至少一周两篇。去南方,参加了一次同学聚会。去北京跟老蒋、张广天、牟森、欣燃等老友聚会,去上海与在推特认识的网友聚餐并畅谈了两次。看了三场话剧,三场电影。到大学做了一次演讲。跟老婆交流的时间多了一倍,陪儿子的时间多了一些,陪白菜头的时间也多了一点。

而我错过了什么?似乎什么也没错过。通过报纸,我看到了反腐风暴每天烧烤一只厅局级以上干部。通过黄集伟老师的一课语文和朋友的解释,我知道了切糕的典故。由于邮件是我沟通外界的主要桥梁,我第一时间得到了纽约时报2012年十大图书的清单,并且立即下单,买到了绝版的Building Stories

我还曾担心,一旦不上微博,可能会错过编辑的约稿,制片人的派活,世界笔会组织的领奖通知。自从有一天早晨,我把车停在小区路中间,五分钟以后,陌生的邻居打来电话让我挪车,我算彻底明白了,现在这个网格化管理的时代,想找一个人,几分钟之内就能找到,还用得着上微博吗?

我再说一次,如果你想得到久违的内心平安,就戒掉微博吧。

无独有偶,我发现一位国外的推特老用户跟我想的一样。

最后,如果哪位读者愿意把这篇文章转到推特和微博,就请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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