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偶记之四:卫氏三兄弟

回乡偶记之四:卫氏三兄弟

我小时候第一次听邓丽君是在卫青家,当时他哥哥卫元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台录音机,全村人都没见过,把他家围得水泄不通。卫元把我们这些小孩一边往外面赶,一边说:

你们这些孩子们别听,听了夜里睡不着觉。

在听她的歌之前,我们这帮孩子已经从在田野里捡到的传单上看到过这个女人。圆圆的笑脸,眉毛也是弯的,一手一个搂着两个穿着飞行员的肩膀,上面写着「中华民国歌手邓丽君欢迎大陆投诚义士」。想不到她的歌声这样颤颤巍巍、甜甜糯糯,像奶奶给我熬的甜粥,又像冬天黄米红枣年糕盆里积攒下来的枣汁。不过,对于听革命歌曲长大的我和卫青来说,听了几嗓子,就腻了。直到录音机开始放张帝,我们才又兴奋起来。

这位朋友你问张帝,什么才是马杀鸡?马杀鸡本来是句英语,就是你身上痛痛地,痛痛地。

我们都笑得前仰后合,尽管没有人知道什么是马杀鸡。也许卫元知道,但他不屑于告诉我们。

卫元、卫青在他们家排行老大、老二,他们家还有个老三叫卫军,跟我们玩不到一块去。但他极爱干净,我看到他在太阳底下,用粉笔在刷球鞋的边。

卫军,你在鞋上画画呀?

他清瘦的脸抬起来,像看原始人一样看着我们,没回答。

这时,村里最擅长唱戏的长井伯伯恰好从门口走过。他说:

人穷穷在鞋上,人丑丑在牙上。卫军这个鞋这么一捯饬,全丁家村的闺女都得围着他看。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卫青家是我们村里最显赫的家族。他爹在隔壁县当县委书记,但那时中国的特权社会还没形成,他们一家人不仅还住在村里,并且他娘跟我们每个人的娘一样,也不过是一个家庭妇女。

卫青的娘有个秘密,全村人都知道但谁也不敢说出来的秘密,她头上有块头发掉了,戴的是假发。因此背后都偷偷地叫她「秃芒」,芒是她的名字。村里的妇女都有一个名字,只是结婚以后就不常用了,人们都会称呼「卫青他娘」「小白他娘」。在村里,戴假发,装假肢,穿增高鞋垫,都是没用的,因为人们彼此知根知底,最厉害的侮辱方式就是说出真相。

我们村里孩子,在吵架吵不过,对骂骂不赢的时候,只需要嘴巴作出一个:「tu–ma」的口型,立即就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效果。卫军登时色变,冲过来跟那人拼命。往往把对方撂倒在地,骑在身上,但是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只是嘴里喊着:

看你以后还叫不叫?

被他压着的那孩子,赶紧告饶。连声说:不叫了,不叫了,以后再也不叫了。

卫青没有他弟弟那么容易冲动,他有点笨笨的,但笨得无忧无虑。我俩经常下军棋,走暗棋,一揭两瞪眼,输赢主要靠运气。即使这样,我赢的多,他赢的少。不管谁赢了,输的人就气鼓鼓地半天不说话。我俩常常在田间地头上,因为下棋而互相不理不睬,只有头顶中云雀叫了一两声,我俩才回过神来。各自回家。

不久,卫青家又围了很多人。不过,这次他家大门关住,只有敲门才能进去。因为卫元搬来我们村第一台电视,虽然只有很小的一个黑白屏幕,但打开了一个神奇的世界。我记得在他家看的第一部剧情片是一部惊悚犯罪片《玫瑰香奇案》。说的是粉碎四人帮以后,有个老干部被平反,国家给了一大笔钱。他的子女或者女婿为了尽快获得遗产,就起了谋害老干部之心。他用的手段十分拙劣,我刚看了十分钟就已经猜了出来。先制造一个不在场的证据,然后再给睡熟的老干部被子上泼上汽油,点一支玫瑰香,香尽火燃,老干部一命呜呼,杀人者逍遥法外。这么弱智的做案手法,自然逃不过公安人员雪亮的眼睛。最后,女婿被抓,命案告破,老干部含笑九泉,我们这群目瞪口呆的观众明白了一个道理:家里还是不要一夜暴富的好,否则命里担不起。

我人生第一张照片是跟卫青一起照的,我们去了照相馆,我爹给了我5毛钱,卫青出了7毛钱,1块2照了一张合影,洗出来两张。这张照片还在我父母家的镜框里,照片上的我绷着嘴唇,看上去很严肃很紧张。卫青习惯了照相,表情比我轻松自然。

小学毕业后,我和卫青就没有见过面。不过经常听到他们家的消息,卫元的生意越做越大。有一年到东营,我的好朋友、诗人邵风华指着一座叫天鹅湖的大饭店说,这就是你们村的卫元开的。

卫军,42岁的时候死了。得的是癌症,具体什么癌,没打听清楚,也不敢乱编,反正是治不好的癌症。最后的时光是在家里度过的,他娘照顾他。只听说,卫军变得特别易激惹,不允许别人发出任何动静,他娘只好在家里穿着棉袜子,蹑手蹑脚地照顾他。

他终于还是走了。再也没有人为了保护妈妈的假发而战……

卫元的商业帝国忽然崩塌,集资了很多钱,给了上家,上家说资金链断裂,让他自己想办法。我们村里也有很多人投在他那里,但大家不肯狠要。东营的好汉们可不管这些,他们雇了两批黑社会,驻扎在卫元家里。一伙人吃住在他家客厅,一伙人在他家院子里搭起帐篷,支起锅,开火做饭。

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照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

当邓丽君的歌声响了一个月,卫元终于坐不住了。他把中介开价1000万都不卖的别墅,作价750万火速卖掉,还掉了东营人,送走了黑社会。当然,我们村里他的乡亲们的钱,依然欠着,遥遥无期地欠着。

而骗了他钱的上家,就住在我父母所在的小区里。家里一辆路虎,一辆大奔,明晃晃横亘在院子里。卫元却不敢来这里扎帐篷,甚至连上门讨要都不敢。

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

长井伯伯气息奄奄地说。他攒了一辈子攒了20万元,也在卫元那里存着,当初承诺年息百分之十,利息是不指望要回来了,老人家只希望能看到本金,或者本金的一半,也就瞑目了。

然而,终究没有等到。卫元托人捎来一包树根,说叫什么红豆杉,让长井伯伯泡水喝,说喝了包好。

长井伯伯喝了一口带着根须的乌涂水,竟然唱了起来:

马大宝喝醉了酒,忙把家还。只觉得天也旋来地也转,鸡叫一声明了天。

是夜,没等到鸡叫,长井伯伯的魂魄就离开了身体,归到他和卫氏三兄弟共同的列祖列宗那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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