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跟大家讲讲一个中国所独有、中国读书人所喜闻乐见的读书秘法:评点。
对于经史子集的注解和评点早就有了,而小说的评点开创于刘辰翁,奠基于李卓吾,由金圣叹推向高峰。到了清代则有毛宗岗、张竹坡、脂砚斋、冯镇峦、闲斋老人等百家争鸣、百舸争流,热闹空前。
我们今天只说跟红楼梦有关的点评。
眼泪流干脂砚斋
脂砚斋是《红楼梦》抄本的一个批语作者。脂砚斋的批语在红学界称为“脂评”或“脂批”,有脂砚斋批语的抄本被 称为“脂本”。
据信脂砚斋曾读过后半部(今已佚失)的原稿,并通过批语透露若干后续的事件情节。但其人究竟是谁,是男 是女,生活年代,与《红楼梦》的作者(一般认为是曹雪芹)是什么关系,是否认识曹氏,甚至这些批语产生 的时代,迄今未形成一致看法。
红学界主要有几种说法:
- 作者本人说,与作者关系极亲近的一位女性(即书中史湘云的原型)。
- 叔父说(在批语中每自称「老朽」、「朽物」,而称人为「后辈」;又甲戌本中对「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段文字,有「命芹溪删去」一语,雪芹可以命令得,可见其辈份是很尊的。……畸笏和脂砚是否一人,亦不得而知。可能为曹頫或李煦之子李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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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所谓「棠村」)或堂兄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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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伪造出来的一个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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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还出现了较少认同的张廷玉说等,和以上各种说法都缺乏文献支持。
从脂批的内容看来,脂砚斋自称与《红楼梦》的作者及其家族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脂批中往往对作者的创作 意图和隐喻进行说明,并为红学的“探佚学”分支提供了最直接、最主要的第一手依据。
需要注意的是,“脂本”中的批语未必都署名为“脂砚斋”,还有署名为“畸笏叟”等人的批语。关于这些批语者的身 份和实际人数皆有争议,但一般把这些批语统称为“脂批”。
正如曹雪芹为《红楼梦》的创作耗尽了心血,脂砚斋也为红楼的点评流干了眼泪。今天我们读脂砚斋的评点, 依然感觉到他真挚的情感。
比如红楼梦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写道:
那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
脂砚斋觉得那宝玉正是自己,贾妃就是自己的先姊,他批道:
批书人领至此教,故批至此。竟放声大哭。俺先姊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未废人耶?
脂砚斋甚至写道:
作书人将批书人哭坏了。
脂批的一大优点是他的见识。脂砚斋说:
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
可笑近之野史中,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今见咬舌二字加以湘云,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独不见其陋,且更觉轻俏娇媚,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掩卷合目思之,其爱厄娇音如入耳内,然后将满纸莺啼燕语等字样填粪窖可也。(第二十回庚辰本双行夹批)
脂砚斋对于贾宝玉的评价,已经达到了现代哲学家和艺术家的水平。
听其囫囵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触之心,审其痴妄委婉之意,皆古今未见之人,亦是未见之文字;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平凡,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只有颦儿可对,令他人徒加评论,总未摸着他二人是何等脱胎,何等心愿,何等骨肉。余阅此书亦爱其文字耳。实亦不能评出此二人终是何等人物。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亦属囫囵不解,妙甚!
脂砚斋评点红楼梦,前后花了10年时间,至少评过五次。他总是谨慎地维护作者,一再为曹雪芹辩护没有唐突朝政。从今天的角度看,其实也唐突了不少。
所以大家读红楼梦的时候,可以买一本脂砚斋评点红楼梦来看,脂砚斋只评了前80回,后面的40回他不认。
哈斯宝评红楼梦
脂砚斋之后,评《红楼梦》的人极多,道光年间有人估计不下数十家。其中著名的有“护花主人”王希廉,“太平闲人”张新之,“大某山民”姚燮,“桐花凤阁主人”陈其泰,“耽墨子”哈斯宝,其评点价值均逊于脂砚斋,但在当时,他们的评点本也都流传很广,影响较大。
哈斯宝是一位蒙古族的评点家。这本身既表明了《红楼梦》的巨大艺术魅力,也表明了哈斯宝极高的艺术造诣。哈斯宝,号耽墨子,又号施乐斋主人。内蒙古卓索图盟人,他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至咸丰四十年(1854)间根据一百二十回本,以宝黛爱情为线索,将《红楼梦》用蒙文改写为四十回,题为《新译红楼梦》,再加上《序》、《读法》、《总录》及各回回评。
哈斯宝的评点读来轻松活泼,我们从今天翻译过来的哈斯宝的评点中可以看到,他既吸收了汉民族语言的典雅工丽,又发挥了他本民族语言的通俗形象。他和金圣叹不同,金圣叹评点的《水浒传》、《西厢记》是不愿给那些下贱的“贩夫皂吏”看的,他觉得其中的深意只有高雅的文人才士才能理解。而哈斯宝评点的《红楼梦》不仅要给书房里的文人才士看,还立意要给马背上的牧民看。所以,在他那里很少有深奥的概念和术语,他力图把难懂的道理用形象的比喻说出来,犹如草原上的和风,山谷里的清泉,透出一股自然而生动的气息。
例如在第三回回评中,哈斯宝指出:
文章有拉来推去之法,已用在本回。所谓拉来推去之法,好比一个小姑娘要捉一只蝴蝶,走进花园里却不见一蝶,等了好久,好不容易看见一只蝴蝶飞来,巴望它落在花上以便捉住,那蝶儿却忽高忽低,忽近忽远地飞舞,就是不落在花儿上。忍住性子等到蝶儿落在花上,慌忙去捉,不料蝴蝶又高飞而去。折腾好久才捉住,,因为费尽了力气,便分外高兴,心满意足。为着宝黛的命运而展开此书,又何异于为捉蝴蝶儿而走进了花园?一直读至本回,何异于等待蝴蝶儿飞来?进了荣国府,想这次可以见到宝玉出场了,不料又从贾母说起,······使读者急不可耐,然后再出场,才能使他们高兴非常,心花怒放。呵,作者的笔是神是鬼?为何如此细腻工巧?
感觉哈斯宝活到今天一定是一位活泼可爱的网络写手。
他认为同样是哭,哭的是同一件事,各人心境绝不一样:
“黛玉哭的是有口难言心中话。宝玉哭的是有话说不到心坎上。袭人哭的是宝玉如此倾心黛玉,自己终将如何?如果落在黛玉之下,其权势全休。紫鹃哭的是黛玉若为宝玉如此劳心,病怎能好?······所以,黛玉的哭是苦的,宝玉的哭是涩的,袭人的哭是酸的,紫鹃的哭是辣的”(第十二回回评)。
这种对比的方法还很多,如
“撵司棋,由周瑞家的去见迎春;退入画,惜春却请来尤氏”,
“王夫人撵金钏,是眼见其恶。打发晴雯,是耳闻其恶”(第二十五回回评)。
“早就写出一个性情怪僻的宝玉,已经怪僻之极。······还写出一性情超绝的妙玉,这一玉的心地 性情又与那两玉不同”(第十七回回评)。
这种方法虽是继承金圣叹,但由于它深入触及了作品世界,我们读来仍是那么新鲜。
当然,在人物分析方面,受金圣叹的影响,有时也极具争议。他认为作者写宝钗用的是“曲笔”:
“乍看全好,再看就好坏参半,又再看好处不及坏处多,反复看去,全是坏,压根儿没有什么好。”
不愧是一位心地单纯牧民心肠,你也许不同意他的观点,但是不能不为他文字的坦荡痛快而拍案叫绝。
王蒙评红楼梦
早在90年代,王蒙就以红楼短文把红学界打得落花流水。王评红楼有先天的优势,皆因红楼是一本人情练达的书,人生阅历越丰富的人,越能读出个种滋味。王蒙,插过队,从过文,官至公卿,看红楼的眼光自然非普通人所能比。
例如王蒙在点评红楼梦时,提到史太君在卧榻上接见刘姥姥。王蒙说,中国的老人,体力差,把躺着当成最舒服的姿势,也喜欢用这种方式接待下属,而被接见者会认为这是一种礼遇。本人在50多年里,曾两次被这样接见过。他接着补充道,接见我的领导人都特别好,云云。
试想,这样的细节,若非官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怎会注意到?
不过王蒙批红楼,也有一个毛病。就是会拿今天的标准,去衡量古人。书中,对丫鬟们的命运非常同情,认为她们没有人身自由,只是做奴隶的料。唉,王蒙大叔怎么没想到,人的概念是18世纪以后的产物,自由的观念产生得更晚。啥叫自由?难道做一个公务员或者企业的雇员,就有真正的自由吗?我看,混得好的,其命运跟袭人、麝月也差不多,混不好的,或许连红儿都比不上呢。
李劼评红楼
拿到李劼的《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论红楼梦》,迫不及待一口气读完,时而如饮甘霖,时而如看悬疑恐怖片。书中对“人面蛇心”的薛姨妈的揭露,对“木讷狠毒”王夫人的控诉,对凤姐的高扬与辩护,让人如进七宝楼台。我最赞成的就是,作者对于贾宝玉和林黛玉的肯定!认为他们是俗世的希望。这点终于没有像一般红学家那样犯浑。还有,对于贾珍贾琏遇到一流的女子就委顿的揭示,都是有创见性的。至于书中大篇幅把红楼与西方名著对比,不过是关公战秦琼,价值不大,可忽略。
这本书的成书十分不易,作者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最后一年身陷囹圄,在监狱里反复读两本书,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与《红楼梦》,里面难免带上作者自己的小情绪(例如:对于王夫人姊妹的恶意推定。)但价值比白先勇、蒋勋等人的公子哥式解读,以及王蒙之流的官场式解读,境界不知高到哪儿去了。
香菱之所以比别的女儿更可怜,是因为她本来出身于中产阶级。
重新找了竖排无标点的胭脂斋评点本,一早开头就看到英莲香菱段,心中惨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