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记住的是你的笑脸

得到宋卫新去世的消息,我正在微信群里授课,讲的是和合本《圣经》之《路得记》里的一段话。

路得说,不要催我回去不跟随你,你往哪里去,我也往哪里去。你在哪里住宿,我也在哪里住宿。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神就是我的神。

这是大卫的女祖先路得对她的婆婆说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被罗斯福特派英国的特使霍普金斯引用过,人世间的情长,几乎全都如此。你往哪里去,我也往哪里去。

但我始终没有去南昌看望宋卫新,我的兄弟,我的战友。

最后一次跟卫新见面,是参加我们共同好友芳勇的妻子Dee的葬礼。那天下着瓢泼大雨,在宝山殡仪馆,我们见面。他看上去形容清铄,脸上带着惯常的笑容。我们一起参加完追悼会,又一起去吃了「豆腐宴」,席间不免聊起我们当年一起战斗的往事。

那一年,我考入南方一所大学,本来第一志愿报的是中文,但因为成绩太好(531分,数学满分,当年这个分数可以考北大的非热门专业),且选了「志愿可调」,被调剂到最强学科会计系审计专业。我堂堂一个文科青年,以北岛、加缪为人生目标,居然稀里糊涂成了一名审计生,真是阴差阳错,啼笑皆非。

不过我的文科梦并没有断绝,很快认识了86级哲学系的两个朋友,一个是z,一个是宋卫新。因为他出生在八一起义的南昌,人送外号「小八一」。z是一个富有悲剧气质的人,而小八一则不同,他个性活泼开朗,很快,我们三个人成了好友。

那年的春夏之交,我们一起做了一件至今无悔的事,在山上牧羊人的小屋里,起草了标语和传单,然后在校园里张贴和散发。当然,我们每个人也都付出了应付的代价。

等我们再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快二十年,在西湖边,大家游湖吃饭。宋卫新从厦门到了上海,又从上海去了盐城,他做过多种职业,当时正在做装修用的涂料,他告诉我,涂料行业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美女众多。

后来在上海又见过一次,当时在世纪公园里,大家一起喝茶聊天。我有一张跟他的合影,大概就是那一次照的。

经过这么多年,大家已经不再谈时局政治,遑论哲学,谈的更多的是日常生活。

2017年5月,在我们见面半年以后,忽然得知他得了肺癌。我知道情况不好,就给他发了一些微信试图安慰,把《圣经》中关于医治的经文发了一些给他。他收到后,并没有就此进行回答。只是回过八个字:

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这是王羲之《兰亭序》里的一句,修,就是长,短,就是短,化,就是造化。意思是说,无论活得长还是短,都是由造化决定的,最终的结局就是生命的尽头。

他还时不时给我发一些搞笑的视频和段子,我知道这只是一种保持沟通的方式,那些视频背后,隐藏了不为人说的痛苦。

原来,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已经得知自己得了绝症。为了不给家里增添负担,他远遁大西北,他妻子觉察不对,追他到兰州,问出实情,押他回南昌治病。

为了治病,他也跟电影《我不是药神》中一样,试图去海外托人买仿制药。他的妻子曾经辗转咨询过那些药的来历是否正宗,我查到了网站,验证是真的。

本来以为这药吃了之后,他还能挺过几年,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我本来想去看他,但是终究没有去。本来想送他《圣经》,但是终究没有送。本来应该对他传讲福音,但是也没有讲。

我问方勇,我是否应该去南昌送他最后一程,他说:“不用了,让他的笑颜永远留在你的记忆里吧。”

他有一个女儿,已经上了高中。也许,他的妻子和孩子将来有什么需要,我还兴许能帮一把手。

可是,当我看了看航班,觉得时间来不及,终究作罢。

宋卫新出生于1967年,永远定格在51岁。

再见了,我的战友,我的兄弟。

你去了那无人归还之地,愿你安息。

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死生亦大矣。

我会记得你,记得我们的青春、热血、还有那些短暂而美好的相聚。

忽然想起了宋卫新最牛的一件事。

宋卫新毕业后在厦门干过好多行当。每种行当都摆脱不了一件事,请客吃饭。

有一次他请一个香港客吃饭,为了拉一个大订单。说好只请三、五个人,等他到了约定的餐馆,发现香港公司的人已经坐了满满两个包间。主人未到,客人先点好菜,并开始推杯换盏了。

宋大哥进屋抱拳说:对不起,我来晚了。然后挨个敬酒。敬完,下楼,打车,走之。

许多天以后,香港客见了宋卫新,说,我怕你了。

宋卫新对我说,这单我要是买了,或许能谈成一笔大业务,但我会恶心两年,做两年恶梦。所以,宁可几十万不要,我也要逃单。

一辈子能干这么一件事,快哉快哉。卫新大哥,想必你在天上想起这件事,依然还会开怀大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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