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电影是用来看的,但是我在减肥运动的过程中,却培养了听电影的嗜好,并且发现了一个之前从没有人提到过的秘密:哪些电影适合听?哪些电影不适合听?以及为什么会这样。
我以前是一个不爱运动的人,我常常把原因归咎于自己的懒,直到搬家来到一座体育场附近住,我才发现以前的责任不全在我,懒是结果,不是原因,不爱运动很大程度上是缺乏运动的条件和环境。由于家附近的体育场从早到晚是向大众免费开放的,那里的塑胶跑道便成了我的天堂。每天晚上,一边快走,一边戴着耳机听电影成为我一天最愉悦的时光。
半年以来,我减掉了45斤,听了30多部电影,有的电影还反复地听。这些电影中,既有电影网站排行榜上评分最高的人气之作,比如《教父》《肖申克的救赎》,也有奥斯卡获奖佳作,比如《唐人街》《卧虎藏龙》,还有我个人喜欢的导演的作品,比如比利·怀尔德的《日落大道》《公寓春光》和《热情似火》。
由于一部电影的标准长度是120分钟左右,而我的运动时间控制在1小时,一部电影往往需要两三个晚上才能听完。我有时盼望夜晚快点来到,好让我续上没听完的故事。
我发现,只有曾经看过或者有一定印象的电影才适合听,如果是完全没有印象的电影,则听得云里雾里,我因为这个原因放弃了听《雨人》、《彗星美人》、《公民凯恩》,只因为这些电影我没有看完过。但是对于那些了然于心的电影,听起来则是一种享受。
我还发现,不是所有的好电影都适合听,但适合听的一定都是好电影。我曾经想把雷德利·斯科特的《角斗士》听完,坚持了30分钟,耳朵里充满了各种聒噪。这部电影我看过,我知道画面很美,但在声音的处理上,却让人愉悦不起来。罗素·克劳是一个好演员,但他的声音却远远没有他的肌肉更有表现力。另外,这部电影的台词太平淡了,谁会喜欢听一些没有个性、只起交代作用的对白呢?好的对白,只要人物一张嘴,你就感觉到那股拧巴劲儿,然后吸引你听下去。
电影《唐人街》一开场,一个胖子在私人侦探所,看到自己老婆跟人偷情的照片,痛苦万分,开始撕扯百叶窗。史上最伟大的演员杰克·尼克尔森扮演的私家侦探杰克说:
不要把我的百叶窗吃掉,这是我上个礼拜刚装的。
他的轻蔑、孤傲、拧巴,一下子就都显现出来了。
我还发现,我们之所以偏爱一些演员,其实不是爱他们的外表和演技,而是爱他们的声线。
《肖申克的救赎》里如果没有摩根·弗里曼金石质地的声音,只靠罗宾·威廉斯冷静冰冷的台词,将会何等逊色。同样道理,《卡萨布兰卡》中的亨弗莱·鲍嘉、《美国丽人》中的凯文·史派西、《教父》中的艾尔·帕西诺、《哈姆雷特》中的劳伦斯·奥利弗、《日落大道》中的威廉·霍尔顿和扮演过期女明星的葛洛丽亚·斯旺森、《低俗小说》中的约翰·屈伏塔、萨缪尔·杰克逊、乌玛·瑟曼,甚至导演昆汀·塔伦蒂诺本人(他在里面扮演一个事妈一样的中产阶级),他们的声音,都让这些电影立了起来,并且不朽。
相反,一些外表形象看着还行,但声音本身没特色或者台词处理有问题的演员,则让人心里要打一下折扣了。比如:汤姆·汉克斯,我承认,他是咱们这个时代很出色的男演员之一,但不得不说,他不说话的时候比说话的时候更让人喜欢一些。
《阿甘正传》是我听了不到一半就放弃的电影,我不喜欢汤姆·汉克斯那种矫揉造作故作呆傻的声音。同样是僵硬、低沉的发音条件,达斯汀·霍夫曼对声音的控制和处理就比汉克斯要好的多。我对汤姆·汉克斯的好感,停留在他在《拯救大兵瑞恩》中微微抖动的手上。
我听的电影大部分是英文的,只有极少是华语的,而在这些凤毛麟角一样的华语片中,我心中屹立着一尊神像,并且听了不下十次,那就是《卧虎藏龙》。
李安在拍这部根据20年代王度庐武侠小说改编的电影时,做出了两个英明无比的决定:第一、用中美两名编剧联合创作;第二,用中文对白,并且坚持让演员自己说出台词。
《卧虎藏龙》署名的编剧有三位,其中贡献最大的是美国的詹姆斯·夏慕斯还有台湾的王蕙玲。夏慕思甚至连原作小说都没有看,直接用英文写出了剧本第一稿,王蕙玲后来加入进来,用中文写了自己的版本。夏慕思的好莱坞式对白在王蕙玲看来过于西化,根本不像中国清代的人在说话,但是李安有他自己的想法。在好莱坞闯荡那么多年,李安深知中文编剧对白方面的局限性,他们都不擅长用对白了干除了交代剧情之外的更多的事。夏慕思所长正是王蕙玲之所短。当然,王蕙玲有她的强项,她中文底子厚,三言两语就能把西式对话迁移到汉语语境里。
铁贝勒:(一字一句地)长二尺九,宽一寸一,护手一寸,
宽二寸六,厚七分,两耳各长一寸五,剑柄原镶有七星,从剑身的旋纹看,是先秦吴国的揉剑法,汉朝就失传了。
这段关于青冥剑的描述方式,是汉语里有,英文里无的。由演员一字一顿念出来,真如宝剑一样有千钧之力。
李安坚持这部电影用中文对白,配上英文字幕,并且坚持让片中演员都自己说对白,而不是找人配音。四个主演里章子怡的国语最好,张震、周润发说话都带着港台口音,而扮演俞秀莲的杨紫琼干脆不会说汉语,连汉字都不认识。李安让她一句一句地学,一遍一遍地排,然后又用后期一个音一个音的修补,才有了最终的呈现。即使如此,杨紫琼略显生硬的发音,还是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尤其是电影在奥斯卡获奖之后,拿到台湾去放映,很多观众表达了对台词不清的不满。但是,李安下定决心让演员自己来说,是为了找到演员的最佳的情绪。外人配音无论如何是出不来这样的效果的。
事实也证明,李安是对的。当我在塑胶跑道上一圈圈听着李慕白的诉说、俞秀莲的诉说、罗小虎的诉说,他们那些不甚标准的国语,让我对自己的母语有了新的认识,原来汉语在古装片中也可以处理得如此妥帖。
王蕙玲在写台词时,使出了浑身解数。她把平日所学所积累的宝贝全都拿了出来,用在电影里。
玉娇龙在聚星楼上跟小二点菜,所报的菜名(“丸子小一点,淀粉少一点”)来自王蕙玲收藏的菜谱,并且非常适合大家闺秀的身份(所以小二听完才说,“您点的这些菜只有大馆子才有,您要多等会儿。”)
李慕白跟俞秀莲表露心迹时说:“我们能触摸的东西没有永远。把握手紧,里面什么也没有。把手松开,你拥有的是一切。“这是王蕙玲从一趟佛法课上听来的,信手拈来,用在剧中。
夏慕思对台词也有贡献,“刚才你握住我的手,你能感觉到它的真实吗?”这类的对白王蕙玲是不会去写的,因为太西方了,古人恐怕不会这么说话。但是李安认为,两个人说这段话的时候是私密时刻,古人在谈恋爱的时候难免也会说同样的话。
我对《卧虎藏龙》的台词喜爱到拿它自虐的地步。我找来其英文剧本,把里面的台词翻译成中文,再与中文剧本相对照,以便找到差距之所在。一个编剧的能力有大小,但有了这份钻研的心,就是一个合格的、职业化的编剧。
如果从我听过的电影里,选出我最喜欢的一部,那还是《日落大道》,它不是一句好,而是句句好;它不不仅对白好,旁白也好;它不仅是台词好,而是潜台词更好。
《日落大道》是比利·怀尔德的代表作,讲述了一个落魄的编剧,被一个过气的女演员给包养,想离开而不能,最终被女演员枪杀的故事。我喜欢这出戏,可能是有私心的,因为我自己也是一个还没有出人头地的编剧。
这部电影的调调我特别喜爱,我经常听着听着,乐出声来,比如他说自己的剧本卖不出去,”可能是因为不够原创,也可能是因为太原创了。“这个太原创了,让我轻快地笑着跑了二百米。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相信编剧是有秘籍的,我买了世面上几乎所有能搜罗到的中文编剧书,从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到罗伯特·麦基的《故事》,从《编剧的艺术》到《救猫咪》,从坎贝尔的《千面英雄》《作家之旅》到菲尔德的编剧理论套装。后来我终于明白,编剧有术,但不在理论书里,而在好电影里面。在所有学习编剧艺术的手段力,没有比体悟好电影更好的方法了。而听电影,更能让自己静下心来,发现之前忽略的要素。
我举几个例子。每一部伟大的电影里都有几句戏眼一样的台词,揭示了这部电影的秘密,而这些台词有的明显,有的不明显。像《唐人街》中,”忘了吧,杰克,这里是唐人街。“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可是你知道《教父》第一部的核心台词是哪一句吗?”我会给他一个不能拒绝的条件?“不对。”DON 柯里昂“,也不对。我发现《教父》中最重要的一句话是一个忠心耿耿的黑手党告诉麦克”你父亲一直为你骄傲“。让父亲为自己骄傲,传承这种骄傲,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这就是《教父》的主旨所在。
还有,以前我觉得电影的音乐很重要,但是器物的音响不重要,但自此反复听《卧虎藏龙》,我发现青冥剑每次出鞘那一声”叮……“,是电影音响的核心。这个声音不是道具本身的声音,而是做出来的,但它占满了听觉,并且会在大脑之中萦绕。
听电影既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也是学习电影的手段,对我而言,还是一种小小的仪式。在巴黎发生恐怖袭击的第二天,我恰巧在听《卡萨布兰卡》。那晚下着霏霏细雨,我在体育场走路,看到在场地中央踢球的老外们围了一个大圈,低头不语,许久之后,我才意识到他们在默哀。我当时听到了电影里一个高潮部分,一群德国人走进李克酒吧唱德国歌曲,爱国的法国人看不过了,让酒吧的乐队演奏《马赛曲》,一酒吧人,全都加入了合唱,盖过了纳粹之声。那种排山倒海的气势,让我小小地激动了一把。
最后,回答一个技术性的问题,我是怎样听电影的?是不是把电影的音轨抓下来,存到手机里?不,我是直接把电影的文件用一个叫Avplayer的应用程序导入到手机里,把手机用臂袋固定在胳膊上播放,由于这个软件不能在后台运行,这意味着,我一边走路,一边在放电影。旁边的人看我,会看到一个体态微胖的人,手臂上在放着有时黑白,有时彩色的电影,他顶风冒雨,低头前行。这本身就像是一部电影。
好!好在做并享受有趣有意思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