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十月底,我去A市参加了同学会。我曾是A大学的一员,理论上讲应该1992年毕业,今年正好20周年。但是我于1989年被学校以“学业退学”之名逐出校园。半年以后,我又复读考取了一所大学。两次高考都是全县文科第一。我的舅舅,当时是这样安慰我:“当两次高考状元比当一次更好。”
第二个大学读了四年,磕磕绊绊,但总算顺利毕业。但是跟同学们的感情并没有A大同学深厚。这是因为A大是我第一次从小县城走到广阔世界,第一次接触五湖四海的同龄人,第一次心理断奶,第一次暗恋大学女同学,那种刻骨铭心,是无法替代的。我和班上一些同学保持了24年的友谊,并且还会保存下去。
此次20周年聚会,同学们想到了我,并且发来邀请。我犹豫再四,最后一刻改变主意,坐了周六早晨的航班,抵达A市。同学派来的司机直接把我接到班级的游览大巴上,第一次跟这么多人相见,我有些羞涩与惶恐。发表感言时都有些语无伦次。我说:家中有事,但是最终还是来了,因为我想到很多同学20年不见,也许下一次聚会再也见不到我……大家说,别讲这种不吉利的话。我赶紧打住,给大家唱了哄孩子时天天唱的《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
接下来全系集体去A大故地重游。我1996年曾经回过A市一次,那时百感交集,万念丛生。一句话,感觉整个世界欠我的,我也欠整个世界的。但这次不同了,这一次,我心安稳,我灵宁静,我与世界和解,与命运和解了。我心里不再有愤怒,生活待我不薄,纵使我如此折腾,竟然还赐我幸福的现在。更重要的是过去的磨难,都没有白费,它们变成内心的强大力量,变成诗章灵歌和文字,从伤口和笑口流淌出来。
众所周知,组织140多人参加的同学会花费不是一个小数目。匡算下来,除了自掏腰包的交通费,每人的食宿费在3500元左右。然而,这次大家却几乎不用出钱,原因是班里一个事业很成功的崔同学,慷慨赞助了50万元。也是人之常情,他获得了登台讲话的机会。他的讲演风趣,惹来笑声掌声一片。他总结道:创业就是抢钱,创业不要跟人合伙,创业就是要搞独裁。最后送了大家八个字:“剑走偏锋,刀刀见血”。当然,这些话都不能太当真。发言不过是一个荣誉,保持幽默是一个良好的公关手段。
晚宴在大家下榻的一个别墅酒店举行,我尽管生怕自己喝多,还是忍不住跟人拼酒。因为彼情彼景,不由得人不痛饮。仿佛宙斯降落在奥林匹斯山上,所有会计心中的神–90岁的老教授来到宴会厅。全体起立鼓掌。当年,我们班上有不少同学是因为高考成绩太好,志愿又选择了”可调“,从而被他的弟子们选中。我的第一志愿是中文,第二是法律,但阴差阳错成了审计班的学生。而选择A大,更是偶然,1988年,不知是谁送了我家一份《A市风光》的挂历,从此,这个挂在墙上的城市成为我做梦都向往的地方。假如挂历是西安呢,是广州呢?人生没有假如,只有无处不在的戏剧感。
晚宴的高潮是我的好朋友W朗诵班长为本次聚会写的一首诗。W声如金石,又借着酒力,读罢获得满堂彩。可是谁又知道,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登台。W的专业选择也是一个错误。他本来应该去考北电、北广的播音专业,或者至少去学A大的广告,然而,一个农村孩子,哪里知道自己可以去报这样的学校?还不是任凭命运把自己带到陌生的地方。
然后是自由敬酒,我没有到老师的桌上去敬,怕引起不必要的尴尬。虽然当年参与驱逐我的当事人并不在场,但是我不想让任何人有任何难堪,毕竟,这是一个团聚而喜悦的日子。只有一个当年的辅导员过来敬酒的时候,认出了我,说:”我记得你,你是你们班最难对付的。“
早晨来临了,我从陌生的柔软的床上醒来,没有普鲁斯特那么啰嗦,第一个念头是我昨晚有没有酒后失态。年轻时,有过太多惨痛的酒后失忆“断片”的经历,那种彻底摆脱理性控制的状态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我用力回忆细节,拼酒时把红酒撒在纪念t恤衫上,还妄图喝下一壶红酒,但被同学夺下。花,对,还有花,我从一束鲜花中折下百合,送给了班上的女生们。最后一个镜头,我掏出身份证,在会务组领房卡。没有痛哭,没有失态。吃早饭的时候,跟同学们打招呼,让我彻底放心了,因为从他们脸上看不到那种“我知道昨天晚上你做了什么”的微笑。
这一天是各班各自活动,我们班乘着大巴参观了A市金融区、湿地公园还有帆船游轮基地。看上去很像一个招商引资团。其实,这种安排却也显出A市同学们的匠心独具。中国人最怕没事做,只有提供一个密闭空间,一个固定而忙碌的行程,大家才会感到踏实。20多年,A市跟中国其他城市一样,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我们以前游泳的海滨浴场上,建起了一条蜿蜒的海上环岛高架路,像科幻世界里的场景。很多海滩被圈起,旁边建起了别墅。在高楼林立的金融区,一大片人造沙滩被开发出来。湿地里有一个天鹅湖,里面游客恣意地喂着越来越胖的天鹅。上几次来A市的时候,我对这些变迁十分看不惯。现在站在有车一族、住别墅一族(尽管只住两晚)的角度,我豁然明白,这一切为我们提供了多少便利和享受啊。所以,这个城市的一切决策,为且只为一个目的,让有钱有权的人生活更美好。
我的A大同学,算是中国历史上的镀金一代,他们学的是财会,经历的是中国经济高速发展期,只要中规中矩,扎好马步,站好桩,就会过上体面的生活。他们中有的发了大财,有的当了大官,有的当了跨国公司总裁,有的移民海外。同学自我介绍,一般都是这样开场:“我的经历很简单,省财政厅工作20年,审计处十年,财务处十年。”或者这样:“我97年下海,现在的公司就在前面那栋别墅。”
相比之下,W和我属于不成功一族。我们的未来都充满变数。但是吕同学断言,将来前途最不可限量的就是新明君。因为别人都是看得到天花板的,而他的潜力无限。我说:“那可要抓紧,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大家忍俊不禁,终于善意地笑翻。
我相信吕同学的话,因为W最大财富就是他的善良。我们班的班长,有一些失意,W跟他关系并不密切,但发短信给老吕:“你劝他来参加同学会吧,感受一下气氛也好。”如果不是宅心仁厚,绝对说不出这样暖人的话语。可是,“好心没好报”往往发生在W这样的人身上,善良和好运之间没有因果关系。但是我相信,人生的磨难会得到回报。
参观完A市新面貌,下午全班集体去泡温泉。这二十年后的坦诚相见,来得太迟了一点,像我这样身材走形的老男人,在体型保持得很好的女同学面前,总有点不好意思。好在,女同学不在乎这个,她们依旧能从肥胖的人形里,用眼光镂刻出那些英俊少年的影子。已经做了CEO的一位女同学,用池里的木勺舀起温泉,往我们身上浇,美其名曰“浇花”。这个时候,大家俨然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又变成了十八九岁的少年少女。
现在我可以说了,那个改变我命运的夏天。我看得越发清楚了,那一年我的行为与民主、正义并没有多少关系。我是一个来自小县城的文科状元,离开闭塞的故乡来到这座沿海城市,遇到了来自五湖四海比我更优秀的同学。我有一种不甘被湮没的反叛情绪。我想出类拔萃,我想鹤立鸡群,我想让暗恋的那个女生敬佩我,怎么办?在高手云集的大学里,学习实在不再是我的强项,当学生会干部也非我所长,事实上,我也没有什么才艺,家里条件一般,也玩不起高消费支撑的浪漫。那么可以拼的只有一腔冲动的热血了。在其他同学的诉求都遥指北京的时候,我贴了系党总支书记的大字报。
当夏天来临,我心灰意冷,心思更加不放在学习上,仗着自己考试能力强,往往在期末考最后几天才看书。我不知道,我的命运,已悄然注定。推迟了几个月的第一学年期末考,我比最低要求的学分差1个学分。我依然记得,当我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像一个无头苍蝇在校园里骑着自行车转。有一个高我一级的学长,出了个主意,让我去开一张神经有病的证明,向校方求情,我当然不屑于这样做。我记得,我曾经病急乱投医,找到一位判我不及格的老师的家,只有师母在,我痛陈自己的危险处境,师母答应老师回来帮我求情。我哪里知道,那时候成绩已经上报,老师层面根本不起作用了。
隔了23年以后,我跟W彻夜卧谈时,都认为,那时候我们不过是些毫无社会经验的孩子。在家庭毫无背景的情况下甘做出头鸟,肯定会面临被枪打的危险。最重要的是,我们不知道如何处理遇到的麻烦和危险。
我讲起张艺谋的故事。1977年,恢复高考的时候,张艺谋还在国棉八厂当工人,已超过录取年龄5岁。他在高人指点下,通过给文化部长黄镇写信,被破格录取到北京电影学院学习。两年之后,张艺谋以非正常手段入学的事,被大字报揭发出来。他面临被退学的命运。当时,特爱面子的他,准备一走了之。此时,有身边同学给他出主意说,你不能这么放弃,你应该把自己的情况向学校反映,申请继续留在电影学院。张艺谋依计写下了陈情表。然后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待结果。信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学校层层上报文化部,文化部批示:可以让该生继续留在电影学院学习。如果没有这两封信,中国影坛将失去一个大导演。
我和W都觉得,如果我当时能够豁出去,写一封真挚的陈情信给校园里尚有正义感和同情心的老教授,也许处罚就不会是”学业退学“那么严厉,而是改成留级。或者,如果能不自作主张,而是提前告诉父亲,由父子俩商议,情况也会有所不同吧。历史难以假设,只能回首一声叹息。
结局是来送我上学的父亲又来接我回家。那天是12月8日,星期五,全班有19个同学逃了早课到火车站来给我送行。列车开动的那一刻,我挥舞着他们送给我的鲜花,回头却见父亲在无声地流泪。我一手造成了个人和家族的悲剧,我成了自己青春的祭品。
也许真的是因为我少写了一封信。
如今,被送走的是我的同学,送行的人变成了我。我站在宾馆门口,微笑着,为大家拍摄合影,与男同学握手拥抱,递给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同学餐巾纸。等把大家都送走,我独自搭上返回杭州的航班,到机场地下车库取了车,交了270元停车费,把车开到最高限速。
车在飞驰,雨点打在挡风玻璃上,我的头脑像被雨刷刮过一样清晰。在30公里外,有世界上最亲爱的两个人在等我,无论我经历过多么残酷的青春,无论我面临何等未知的岁月,他们都是我唯一的港湾和归宿,我的好处不在他们之外。
稍等片刻,世界上最幸运的那个人回来了。
Tags: nonfiction, 同学, 回忆, 青春
字字动情,写得深厚
冬枣舅舅颇有见识呀!
第一句就让人流泪,读完心胸宽敞。下大牛,王老师更牛。
90、91前后很多人重新参加了高考……
UNIVERSITAS AMOIENSIS
同样燃烧过青春的小岛!
偶遇此文,真心感觉写得不错。差不多的年龄,总有对真心话的荡涤感悟。
文科第一,厦大,可能性不大吧?
真的是啊,在做了别人的配偶又做了别人的家长后我们才终于明白了生活、终于活得踏实和宽容了……婚姻和孩子使我们往深处成长。但你一定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因为你那样轻忽地套用了祂的句子,相信会有那么一天,你会刻骨铭心地说,你的好处不在祂以外。
最初看你的博客就是被这样的文字吸引。
刻骨的记忆,才不枉一身,写的非常真切。
这是目前为止我读过的最好的关于同学聚会的文章,没有之一。
朴实的语言,常见的时间顺序,表达出朴实的思想,真心喜欢
当然现在你有两个世界上最亲爱的人, 有何必如果呢
這篇來得情真意切,所謂不惑,就是如此了。
很真诚
厦门大学
[…] 既是语文老师又是博客主的王佩兄在他的博客中分享了他的一次聚会。我才发现他原来是1988+1年前后上的大学,这么一算来,他大概长我13岁——如果他也是6岁开学上小学的话。难怪“不惑”之年的他喜得贵子后,比80后的爸爸妈妈们更加欣喜若狂,即使这个年龄还不能称之为“老来得子”。 […]
此文王佩心胸坦荡,读了之后我心也变得坦荡起来。谢谢,祝全家好!
校友的大作,把我带回熟悉的校园-那些景、那些事、那些日子、那些人。
顺便说一下,2005年,我也参加了毕业二十周年聚会,不过,我们可没那么奢侈,只住建文楼。
LS你不是沙发。。。
[…] <6>一次聚会https://baibanbao.net/nonfiction/2012/11/24/a-reunion-party/ […]
虽然还没有这些经历,无法感同身受,不过必须要说一下这文章写得真好。
感觉到了文字的深厚
真心感动。。。
感动ing,写的真好。真情流露.
先生可有微博?
情真意切
感动的一趟糊涂。。。
写的真好。
原来是校友呀!
[…] via:白板报 […]
你好,看了你的文章,深有感触 ,希望能做个朋友
[…] 稍等片刻,世界上最幸运的那个人回来了。(文/王佩) […]
应该是厦门了
[…] 稍等片刻,世界上最幸运的那个人回来了。(文/王佩) […]
貌似我的青春才刚刚开始,终于遇到有个喜欢我的女人。
Amoy,厦门。
仿佛回到小时候
哪个城市呢?
写的真好…情节步步紧逼,我也读过两所大学,不同的是我是转学,而且现在还是大二.
摸额头木有发热,正常,进门。
仿佛身临其境
沙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