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诗词,虽然平日里背淂滚瓜烂熟,但只有年纪和阅历到了一定程度,才能豁然领悟。比如令李太白叹服的《登黄鹤楼》,以前只觉得不过是一首写景的诗,现在才明白它的内涵远超过景致。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分明写的是心灵。人到中年,游目骋怀,岁月泥沙俱下,留下的只有阳光下的嘉木和青草。
我上中学的时候,有一个叫李燕杰的人,是个大学的讲师,在全国各地高校做巡回演讲,主题叫《塑造美的心灵》。在那个万民对知识饥渴的时代,他带大家一窥外国文学与中国古典文学的堂奥。我记得他举过一个例子,有一个大学女生,平日里不合群,他去做这个女生的思想工作,此女说:“你们是沐浴在党的阳光下,我是沐浴在托尔斯泰的阳光下。”
托尔斯泰阳光下,这几个词当时就把我打动了。我也想到他那里晒个日光浴,看看跟党的毒日头有什么不同。
说来有点反讽,我最早接触托尔斯泰的作品居然是他晚年创作的最高峰《复活》。当时中国的广播里有一种最受欢迎的节目“长篇小说连续播讲”,固定时段,每天半个小时,听完一部长篇往往需要三个月或者半年。我在广播里收听了《复活》,知道了有个可怜的女子叫玛斯洛娃,她被地主家的坏少爷引诱,干了那不可告人的事情,从此走向堕落。这个故事告诉幼小的我,千万不要跟好姑娘一起干坏事,但是可以跟坏姑娘一起干好事……
我第一次完整读《复活》,是在厦门大学校园外的海滩与小山上。彼时,青春决堤而出,秘密一重重打开,爱情、罪、欲望、革命、理想……一句话,除了死亡统统都来敲门。我捧着汝龙的译本,一读就是一下午,远方粼粼的波涛翻滚在海平线上,近处浆果处处,蜜蜂飞舞。
我要感谢不发达的科技和不富裕的生活,让我在很长一段时期保持了深长阅读的能力。我的读书生活以1998年为界碑,几乎所有的大部头都是在那个时间以前读的。后来生于网络,毁于网络,并将死于网络。
我清晰记得合上刘辽逸翻译的四卷本《战争与和平》最后一卷最后一页的幸福与惆怅。再见了,安德烈,再见了,彼埃尔,再见了,我们心爱的、永远的娜塔莎。
虽然眼泪曾经滴落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上,但我的心灵是被托尔斯泰拯救的。在我生命最暗淡的日子,有一天夜里我梦到了托翁,一身白袍,闪着光,站在我的面前,我两股站站,双手举天,口不能言。多少年以后,我才发现,好莱坞无耻地剽窃了我的梦,塑造出《魔戒》中的甘道夫。
托尔斯泰幼年时,相信地里埋藏着一根神秘的小绿棒,找到它就找到了幸福,而他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这个小绿棒,不像现在的所谓大师,一辈子都在寻找小绿帽。他小的时候,就是一个笃信心灵至上的人,他认为信心可以搞定 一切,于是他闭上眼睛,相信自己能飞,然后从二楼窗口跳了出去。后来他把这一细节,安排到他小说中最喜欢的人物–娜塔莎身上。有一天,他觉得每天睡觉吃糖果就是幸福,于是天天赖到床上,吃糖吃到吐。
像当时大部分贵族青年一样,他参了军,并且参加了几次战役。在军队里,他沾染了很多坏习惯,赌博,嫖妓,勾引有夫之妇(这在沙俄时代的俄罗斯是被上流社会所宽容的浪漫行为,他的姑母鼓励他多多结交贵妇人),总之,就差打空姐了。
后来,他的生命被福音书所改变。他的信仰直接来自于圣经和良知,而不是教会,相反,他对于沦为奴役工具的教会深恶痛绝。他实践耶稣的教诲,想把自己庄园里的土地分给农民,而农民不敢接受。他提出“勿以暴力抗恶”,吸引了大批青年前来朝圣。他对自己的品德挑剔不满,他亲手劳动,跟农夫不分伯仲,他放下小说不写,开始给农民和儿童编写通俗又富有教化作用的寓言故事。他抨击农奴制,抨击统治阶级,抨击教会,直到被开除教籍。他为家庭所累,跟妻子斗争,80多岁高龄还离家出走,随后客死在一座风雪覆盖的火车小站里。
列夫-托尔斯泰,这个敢于跟上帝摔跤,与自己搏斗的人,是末世的一道光,是绝望世界的一眼泉,他曾经来过这个世上,说明造物主对人类还没有彻底失望。是的,他也是我精神上的父亲,我在斯世挣扎的力量之源。
此生不幸,遭遇了互联网的袭击还不算,还被微博、推特所寄生,每日140字的看与写,使我已经逐渐丧失了长阅读和长写作的能力。此时,重回托翁阳光下,重新审视那些阳光下的树木,对我有着起死回生的意义。
说出来不怕别人笑话,我虽然痴迷托尔斯泰,但至今没有读过《安娜-卡列尼娜》。我决定重新出发,用这部巨作而不是微博来填充我的阅读饥渴。我选择的版本是Oprah推荐过的英文新译本,译者是Larissa Volokhonsky和她的丈夫。这两个人翻译的文本,有俄语原文的神韵。我买了它的电子版和纸质版,这样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读了。为什么不选周扬、谢素台的译本,或者草婴的译文,我是觉得他们翻译得不够准确。我已经发现了好几处例子,容以后专文例举。
这钱荒马乱的时代,这碎片横飞的日子,能安安静静坐下来,读几页《安娜-卡列尼娜》,是多么富足的生活啊。
真好。佩妈回归由信仰支配的生活。
俺觉得还是草婴的中译本好。俄罗斯情怀,国家悲剧感,中国人比西方人体会得深。
贊
晴川历历汉阳树,今年冬枣啥时候卖????
今年还有枣卖不?
1、我永远陶醉于抚摸一本装帧漂亮的纸质书。。是不是我过于依赖手感?
2、托翁无疑具有巨大的道德力量。。而如果将小说作为一门艺术,他的古典主义写作显然满足不了我。。只有在阅读胡安·鲁尔福、马尔克斯等人的小说时,我的心始终是醉着的。。
谢谢解惑。另外,你的名字,让我想起陆谷孙。
说得太对了。我现在从手机中卸掉了TWITTER,WEIBO的APP,出门带着KINDLE,顿时不再纠结了。
「我第一次完整读《复活》,是在厦门大学校园外的海滩与小山上。彼时,青春决堤而出,秘密一重重打开,爱情、罪、欲望、革命、理想……一句话,除了死亡统统都来敲门。」
20岁第一次读完《安娜•卡列尼娜》,依然每年重读。不敢说因此懂得了所有,但完全懂得一部作品能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个体的成长。我深信那种真实的力量,“她曾借着它的烛光浏览过充满了苦难、虚伪、悲哀和罪恶的书籍,比以往更加明亮地闪烁起来,为她照亮了以前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不仅可以照亮黑暗,还能让黑暗本身发光。
我读的是周扬、谢素台的译本。我真觉得谢先生文字的教养太好了。不过,很想听您以后专文例举。
你需要的不过是kindle和随时打开kindle翻起来的习惯。。。没那么复杂。。。
整理出书。。。完全赞同支持拥护。。。。。。
如果他懂俄文,那么读《安卡列尼娜》就不会选英文版了。所以,他其实是拿英文版和直接从俄文译的中文版对比。正如你说的,这种对比颇为可疑,因为可能是英文版译得不准确。举个例子,很多人拿英文版圣经对中文版圣经唧唧歪歪(已经排除那些以为圣经原文就是英语的人),其实还真经常有中文翻译更准确的
“这钱荒马乱的时代,这碎片横飞的日子,能安安静静坐下来,读几页《安娜-卡列尼娜》,是多么富足的生活啊。”…鼓掌鼓掌鼓掌,一气呵成的佳作犹如闪亮的金星划过我饥渴的心灵在我的脑海里永久闪亮。这个物肉横流的年代,神马也不缺,缺的就是精神上的绿色食量,为神马精神转基因渗透地如此神速?!托尔斯泰也是我的最爱《复活》有时间再看又有何妨。
我又来挑刺了,“有妇之夫”,这个笔误有点搞笑了,硬把直男掰弯了……
写得很好。你说草婴等人的译本有错译之处,难道你是对照俄文原版的吗?如果是参照英文版,那是不是可能英文版译错了呢?总之,期待下篇探讨不同译本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