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chive for September, 2012

全家都读鲍尔吉-原野

Sunday, September 30th, 2012

最近,买了许多跟蒙古有关的书,以史书为主,文学书为辅。包括席慕容的7本诗集和鲍尔吉-原野的几本散文集。

在我的大学时代,席慕容是每一个女生的枕边案头书。尽管我从内心排斥这个温情脉脉的女诗人,然而为了跟女生有共同话题,还是读了一点她的作品。所以当我翻开《七里香》、《无怨的青春》,那些熟悉的句式还是把记忆给唤醒了。

席慕容是个阴柔的抒情诗人,生于四川,长于香港,成名于台湾,本来跟莽莽大草原八杆子打不着。然而,她却因祖上在内蒙古,而有深深的蒙古情结。她写的关于蒙古的诗,跟她的其他作品相比,简直让人无法相信是出于同一人的手笔。《出塞曲》、《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都被谱上了曲,传唱一时。尤其是后者,简直成了内蒙古自治区的区歌。

我不喜欢台湾女作家,从龙应台到张晓风,她们身上都有一种鸡婆气质,擅长把一段简单明白的话写得曲里拐弯。龙应台的《大江大河-1949》别人都说多好多好,我读之只做三日呕。

席慕容比她们几个要好一些,但没有脱尽岛民气质。表现在:动不动就动了感情,明明是遇庙烧柱香的观光客,偏要在诗歌里把自己拔高成生生世世的守灵人。

跟席慕容相比,我更喜欢鲍尔吉-原野,不但我喜欢,我们全家都喜欢。儿子九个多月了,作息逐渐有规律,但醒着的时候,需要大人陪着玩。我和媳妇有时候就给他读书听,曾经读过《英国历史上的三次危机》,小家伙明显不耐烦。后来改读鲍尔吉-原野的散文,他一下子就安静了。

鲍尔吉是一个古老的姓氏,在《蒙古秘史》中写成“孛儿只斤”,是成吉思汗的族人。他是一个名满天下的蒙古族作家,我中学的时候,就在“获奖短篇小说集”之类的书里,读过他的作品。他的散文,简单质朴,有一种未被流行文化侵蚀的美感。 当媳妇朗诵他的《后退的月光》,念到:“山上的月亮,称之为白嫩也是可以的。它别无所依停在海底一般的夜空,好像拿不准要不要继续向上升。不升是对的,月亮现时的角度恰好俯瞰西拉沐仑河在夜色里的清明。”此时,不但儿子止住了哭闹,连白菜头也停止了挠沙发。

鲍尔吉的散文当然不是篇篇都好,他试图说理的“读者体”和“知音体”就不好(事实上,他是《读者》和《知音》的签约作家),但是他的笔触一旦碰到草原、牧民、内蒙古、故乡,就立即变成马良的神笔。

他的父亲是骑兵出身,在斗争“内人党”的冤家错案中受到迫害与折磨。他从他的笔下得知,蒙古马在战场上永远向前奔驰,骑兵永远不可能退缩。骑兵的马刀是不开刃的,为了砍到人骨头的时候不会崩豁。标准的蒙古骑兵战法是砍刀左晃,然后用力向右砍出,敌人连头带半个肩膀就全都劈了下来。

鲍尔吉-原野的说理散文,虽然也有知音体的痕迹,但也有一些真知灼见。在《所见恶习55种》中,他指出下列行为是恶习:

不读书,或者读李敖的书是恶习。
退休后马上停止染发是恶习。
哈达至尊,随便向什么人献哈达是恶习。

再比如,说道人到四十,应该每天变傻一点点。“此时,宜消闲,不宜急进。宜缓泻,不宜峻补。宜藏锋,不宜露势。宜煲汤,不宜啖肉。宜口讷,不宜激辩。宜涵咏,不宜疾呼。宜淡出,不宜雄起。比聪明更有意的是顺变的头脑,平和的心境,一些惰性,与一些直觉。总之,四十岁应用减法而不是加法。”虽然这段话有心灵鸡汤的味道,但至少对于狂飙疾进的我来说,还是很受用的。

跟台湾鸡婆作家相比,鲍尔吉-原野最大的优点是对情感的克制。这种对于抒情的吝啬与其说来自于汉语温柔敦厚的训练,不如说来自蒙古民族的传统。这是一个重实干不重言辞的民族,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击中要害。

他写《爱听二人转的狗》,说一条被东北扶余的打工者偷偷带到俄罗斯的叫富贵的狗,一听见中国话、二人转就兴奋地打转。它最喜欢的三个词是“中国”、“扶余”、“二人转”。人对狗说:“带你回中国。”狗就兴奋地汪汪叫。又对它说:“带你回扶余,听二人转。”狗高兴地晃起尾巴,作起揖来。但是养狗的老李说,福贵是要扔到俄罗斯了,因为等他回国的时候,不能带动物出境。等鲍尔吉出门的时候,福贵咬着他的鞋带不放松,好像是说:带我走吧。

如果是龙应台等人写到这里,肯定会来一大段抒情,“狗的尾巴,像一缕青烟,冉冉飘向空中,化作云,化做雾,飞跃高寒的国境线。春生,告诉我,当福贵哀鸣的时候,你是否在那里?(注:春生是作者父亲的名字。)”

但是蒙古汉子没有这么多啰里啰嗦的情愫,他只是简单地举重若轻地收尾:

“福贵像我的胃,时时刻刻想回家,恐怕它是永远回不去了。”

读读鲍尔吉-原野吧,他至少能让你学会蒙古汉子的说话方式。这种表达方式已经延续了700多年。它的源头是成吉思汗给花剌子模国沙王写的一封宣战书,“你选择了战争,唯有上天知道我们两者是怎样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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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事一件

Tuesday, September 4th, 2012

2012年9月3日,李宗盛在杭州大剧院的演唱会,发生了神奇一幕。开演前,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来到前三排对观众说:“你们很幸运,可以获得李宗盛的亲笔签名。把你们的票给我。”观众纷纷交出门票,等来的是一群拿着门票的观众,让他们起身让座。原来那人是骗子,转手就把票在门口给卖掉了。 剧院怕事情闹大,赶紧把事先预留的一些好座位,给了买骗子票的观众,总算悄然把这件事给平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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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川历历汉阳树

Sunday, September 2nd, 2012

有些诗词,虽然平日里背淂滚瓜烂熟,但只有年纪和阅历到了一定程度,才能豁然领悟。比如令李太白叹服的《登黄鹤楼》,以前只觉得不过是一首写景的诗,现在才明白它的内涵远超过景致。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分明写的是心灵。人到中年,游目骋怀,岁月泥沙俱下,留下的只有阳光下的嘉木和青草。

我上中学的时候,有一个叫李燕杰的人,是个大学的讲师,在全国各地高校做巡回演讲,主题叫《塑造美的心灵》。在那个万民对知识饥渴的时代,他带大家一窥外国文学与中国古典文学的堂奥。我记得他举过一个例子,有一个大学女生,平日里不合群,他去做这个女生的思想工作,此女说:“你们是沐浴在党的阳光下,我是沐浴在托尔斯泰的阳光下。”

托尔斯泰阳光下,这几个词当时就把我打动了。我也想到他那里晒个日光浴,看看跟党的毒日头有什么不同。

说来有点反讽,我最早接触托尔斯泰的作品居然是他晚年创作的最高峰《复活》。当时中国的广播里有一种最受欢迎的节目“长篇小说连续播讲”,固定时段,每天半个小时,听完一部长篇往往需要三个月或者半年。我在广播里收听了《复活》,知道了有个可怜的女子叫玛斯洛娃,她被地主家的坏少爷引诱,干了那不可告人的事情,从此走向堕落。这个故事告诉幼小的我,千万不要跟好姑娘一起干坏事,但是可以跟坏姑娘一起干好事……

我第一次完整读《复活》,是在厦门大学校园外的海滩与小山上。彼时,青春决堤而出,秘密一重重打开,爱情、罪、欲望、革命、理想……一句话,除了死亡统统都来敲门。我捧着汝龙的译本,一读就是一下午,远方粼粼的波涛翻滚在海平线上,近处浆果处处,蜜蜂飞舞。

我要感谢不发达的科技和不富裕的生活,让我在很长一段时期保持了深长阅读的能力。我的读书生活以1998年为界碑,几乎所有的大部头都是在那个时间以前读的。后来生于网络,毁于网络,并将死于网络。

我清晰记得合上刘辽逸翻译的四卷本《战争与和平》最后一卷最后一页的幸福与惆怅。再见了,安德烈,再见了,彼埃尔,再见了,我们心爱的、永远的娜塔莎。

虽然眼泪曾经滴落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上,但我的心灵是被托尔斯泰拯救的。在我生命最暗淡的日子,有一天夜里我梦到了托翁,一身白袍,闪着光,站在我的面前,我两股站站,双手举天,口不能言。多少年以后,我才发现,好莱坞无耻地剽窃了我的梦,塑造出《魔戒》中的甘道夫。

托尔斯泰幼年时,相信地里埋藏着一根神秘的小绿棒,找到它就找到了幸福,而他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这个小绿棒,不像现在的所谓大师,一辈子都在寻找小绿帽。他小的时候,就是一个笃信心灵至上的人,他认为信心可以搞定 一切,于是他闭上眼睛,相信自己能飞,然后从二楼窗口跳了出去。后来他把这一细节,安排到他小说中最喜欢的人物–娜塔莎身上。有一天,他觉得每天睡觉吃糖果就是幸福,于是天天赖到床上,吃糖吃到吐。

像当时大部分贵族青年一样,他参了军,并且参加了几次战役。在军队里,他沾染了很多坏习惯,赌博,嫖妓,勾引有夫之妇(这在沙俄时代的俄罗斯是被上流社会所宽容的浪漫行为,他的姑母鼓励他多多结交贵妇人),总之,就差打空姐了。

后来,他的生命被福音书所改变。他的信仰直接来自于圣经和良知,而不是教会,相反,他对于沦为奴役工具的教会深恶痛绝。他实践耶稣的教诲,想把自己庄园里的土地分给农民,而农民不敢接受。他提出“勿以暴力抗恶”,吸引了大批青年前来朝圣。他对自己的品德挑剔不满,他亲手劳动,跟农夫不分伯仲,他放下小说不写,开始给农民和儿童编写通俗又富有教化作用的寓言故事。他抨击农奴制,抨击统治阶级,抨击教会,直到被开除教籍。他为家庭所累,跟妻子斗争,80多岁高龄还离家出走,随后客死在一座风雪覆盖的火车小站里。

列夫-托尔斯泰,这个敢于跟上帝摔跤,与自己搏斗的人,是末世的一道光,是绝望世界的一眼泉,他曾经来过这个世上,说明造物主对人类还没有彻底失望。是的,他也是我精神上的父亲,我在斯世挣扎的力量之源。

此生不幸,遭遇了互联网的袭击还不算,还被微博、推特所寄生,每日140字的看与写,使我已经逐渐丧失了长阅读和长写作的能力。此时,重回托翁阳光下,重新审视那些阳光下的树木,对我有着起死回生的意义。

说出来不怕别人笑话,我虽然痴迷托尔斯泰,但至今没有读过《安娜-卡列尼娜》。我决定重新出发,用这部巨作而不是微博来填充我的阅读饥渴。我选择的版本是Oprah推荐过的英文新译本,译者是Larissa Volokhonsky和她的丈夫。这两个人翻译的文本,有俄语原文的神韵。我买了它的电子版和纸质版,这样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读了。为什么不选周扬、谢素台的译本,或者草婴的译文,我是觉得他们翻译得不够准确。我已经发现了好几处例子,容以后专文例举。

这钱荒马乱的时代,这碎片横飞的日子,能安安静静坐下来,读几页《安娜-卡列尼娜》,是多么富足的生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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