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70年代初出生在一个农民知识分子家庭。父亲读到高中,由于毛泽东取消了高考,他的出身又是中农,被推荐无望,没几年,就结婚生下了我。那时候,高中生在社会上已经是罕见的高学历,父亲做了民办教师,边教书,边务农,每个月挣几块钱贴补家用。
我从小对文字有一种着魔的热爱。这得归功于我爷爷。爷爷参加过八路军,因为识文断字,在部队里负责记账管仓库。有一天,他的连长要从粮库里背一袋麦子回家,让我爷爷开仓放行,我爷爷死活不肯。结果被打击报复,从部队赶回了农村。若干年后,我叔跟爷爷拌嘴,还常说起这件事。叔说:“你就是死心眼,换了我,哪怕把仓库里的粮食都给连长,我也愿意。”爷爷说:“说这些用不着的干啥,要是换成现在,我也让他背呀!”
爷爷最疼自己,家里做饭一定要做两种,糠菜归大家,最好的那份–一个窝头或者半个馒头–归他自己独享。有一年秋天,一个消息不胫而走,生产队里中午要给整劳力一人发一个窝头,新打下来的高粱面做的窝头。不到中午,还是十几岁少年的父亲,就开始一边打草,一边慢慢朝生产队的田间地头移动。父亲认为,爷爷至少会把这个新窝头分一口给他,因为有的家长干脆把整个窝头都舍不得吃,带给自己的孩子。等父亲见到爷爷,爷爷看看他,继续喝水,似乎发窝头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就这样过了好长时间,父亲才明白,爷爷把窝头全都自己吃了,一口也没给别人留。
爷爷虽然自私,但在对儿子们教育问题上毫不含糊,在异常困难,不小心就变成饿殍的时代,父亲和叔叔都读完了高中。那时爷爷是生产队的会计,他终于学聪明了,不再把集体的财产当成圣物,开始把记账本多领几个,给父亲制成作业本。
也许是为了补偿自己对儿女的亏欠,爷爷对我非常疼爱。我小的时候,生产队里的收成还不错,面食还算稀罕,但窝头顿顿管饱。爷爷经常带我去用网打渔,他站在岸边,把缀满了铅块的网撒出去,网在空中神奇地变成了一个圆形,哗地落在水里,等网托上岸,在一堆烂草污泥中,总能找到蹦跳的小鱼小虾。晚上回家熬个鱼汤,鱼就成了我跟他共享的食物,其余人可以在鱼汤里兑上水,喝更稀的汤,管够。
爷爷教我认字,并且让我在旧报纸、废账本上写毛笔字,每到过年,还鼓励我写春联。我写的最多的是四个大字“抬头见喜”,贴到每一个需要抬头仰望的门楣上。有时候,我还把见写成繁体字的“見”,爷爷看了很高兴,说书法还要写繁体字好看。
我在上小学之前,已经把小学一年级的课本给整个背了下来,不但语文,还包括数学。我的童年有一个经典的趣事,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一天夜里,不小心把数学课本碰下了炕,而炕下正好摆着一个尿盆,等捞出来的时候,不但骚不可闻,而且显然已经无法再用。于是,我不带课本上了几乎一个学期的课,我背下了所有的内容,包括课后练习题。老师知道后非常惊讶,把这件事当成奇谈。
我第一展示背功是亲戚送了一本小人书,讲一个小八路小强的故事,里面都是顺口溜,我能倒背如流。“机智勇敢好小强,完成任务受夸奖”,若干年后,我母亲经常提起这一句。
假如我的童年时代有四书五经,那么百家讲坛就没有于丹什么事了。但如果真有那些书,也许我就不会读了。因为童年的阅读,都是处于饥渴状态下完成的。
那时候父亲教夜校,我有时会跟着去,混在一帮大孩子和成年人中听课。但是,上夜校的人显然不全是为了知识而来,还为了取乐。有一次课堂上语文老师讲修辞,提到“衬托的手法”,这帮农村半大小子们,觉得这个名词很新鲜,又跟“秤砣”发音相似,就把它作为一个外号安在我头上。我的童年有一部分时间是在被大孩子们追着叫“衬托“、”秤砣“、”铁托“的屈辱和悲愤中度过的。
当然,跟大孩子们在一起也不是一点乐趣都没有,至少我可以看他们的课本,并且观摩他们的文艺排练。那个时候《洪湖赤卫队》特别流行,学校里拿了歌本,开始给学生们排练。我还记得那个印着简谱的小歌本的样式,并且我还用yi,er,san,si,而不是do,re,mi,fa的方式,唱歌本上我已学会的歌。
”手拿碟儿唱起来,小曲好唱口难开……“每次唱这首歌,我都要手里敲个碟子,这才能表现出旧社会的万恶和新社会的幸福。
有一天,堂弟跑来神秘地对我说:”我在六叔家看到一本这么厚的书。“他用手比划了两个砖头那么大。我跑到六叔家,看到了那本没有封面的《林海雪原》,我忘了这本书怎么流落到他家里来的,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半借半强,带回家里,挑灯夜读。那个时候村里还没有通电,煤油灯的灯芯还真得一会一挑,否则就越来越暗,直到灭掉。
由于母亲那一代人对《智取威虎山》烂熟,所以我们之间有了很多可以交流的话题,我给母亲讲坏蛋徐大马棒和滦平的来历,母亲给我讲杨子荣的孤胆雄心。农村的夜晚,有100年那么长。母亲纺线,我在读书,煤油灯忽明忽暗,这时候只听到屋外脚步声由远及近,我就兴奋地对母亲说:”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用风雪中冻紫的脸,贴到我脸上取暖。有时还略带一丝酒气,那时候家里生活略微好起来,父亲也会跟村里和学校里的好朋友,小酌两盅。
父亲对文学不感兴趣,他喜欢纪实。那时候,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个上面印着”秘密“的16开的出版物《案件侦破录》,当时我悄悄叫了几个好朋友,每天晚上听父亲对着这本书给我们讲”无头碎尸案“。这些故事虽然有点恐怖,但情节跟电影比,实在太平淡无奇了。往往怀疑到谁,谁就是最后的主犯,一点都不曲折。很快,我还是说服小伙伴们,听我讲《林海雪原》。
若干年之后,我才知道在《林海雪原》里有一处最大胆的描写,白茹见到曲波,就故意把一头长发”象黑瀑布一样放下来,披在肩上“。我小时候读,只希望赶紧抓住小皮匠,哪顾得上分析这其中的微言大义。
家里的新屋落成了,四间瓦房,一个院落,大门面朝东方,正对着田野。门口有两棵树,一棵是榆树,另一个棵也是榆树。我终于可以参与挣工分了,那就是为生产队看鸡。所谓看鸡,是在春天,把偷吃麦苗的鸡鸭赶出来,我被授权可以使用一切手段,只要不把鸡打死。长大之后,我才知道我干的这个活在国际上有个学名–麦田守望者。
我高兴的是,小姨来我们家住了。小姨是妈妈的小堂妹,从小带着我长大。在我还只有四岁的时候,她最喜欢给我梳头,为了让我头发铮亮,她把唾沫吐在梳子上,然后再给我梳。我心里不满,又不敢发作,只有用手打自己的头。另外,我最害怕,早晨洗脸的时候,突然一个冰凉的东西贴到我的脸上,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团发着恶香的雪花膏就在我的脸上抹开。这也是小姨常干的事。
我有两个表弟,但小姨最喜欢我。因为我小时候表现非常特别。有一次在姥姥家,表妹把穿在脚上的一只布鞋给扔到小水沟里去了,一般孩子要么报复,要么哭闹,但我却做了一件让所有人大开眼界的一件事:把另一只鞋子脱下来,也扔进水里。嘴里还说:”反正都要洗。“后来,我长大之后才知道,还有一个人表达过同样的观念–耶稣。
小姨来我家带来了一本《红楼梦》,虽然以前听母亲讲过越剧《红楼梦》的故事,但看到书还是很新奇。但这本书只看到第六回,我就读不下去了。因为里面没有明确的好人与坏人,这与我从小建立起的艺术观是相悖的。小时候看电影,一定会问两个问题:一、打不打?意思就是问”里面有没有战争和打仗的场面“,二是问: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不分好坏的文学作品,在我当时看来,是不负责任的。所以,我还刚看到袭人和宝玉初试云雨情,看到”冰凉粘湿一片“,心里一阵悲凉。这不是我的路数,我还是打开广播,收听冯德英的《苦菜花》去吧。
小时候,有一类书是着迷,但求之不得的,那就是《少年科学》和《我们爱科学》。我们村里有一个孩子,他的身世比俄狄浦斯还神秘,他爸爸在江西吉安一个矿上当工人。在我们农村看来,工人是至高无上的阶级,他虽然常年不回家,但给自己的儿子定了上述两本科普杂志。我经常到他家里蹭这两本书看,通过它们,知道了电动机的远离,知道了飞碟的奥秘,甚至知道了爱因斯坦的名字。
新伟是我的好朋友,我俩在看了这些少年科普读物之后,结合自然课上学习的电磁铁的原理,准备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发明电动机。
我们找到了线圈,电池,木板,每天放学之后,都在他家的院子里做试验。虽然电动机还没有发明出来,但我们已经在无数次的交谈中,提前享受了成功的喜悦。我们的最终目的是制造一艘航模船,并在水上试航,从而傲视那些没有动力的纸船和木船模型。
电磁铁让我们搞成了,通电后居然有了磁力,我们就像把这个磁力转化成动力。那需要发明一个轴承,长大之后,我才知道这玩意叫曲轴连杆装置。但是这一关始终过不了。我俩只好调低目标,决定改成电铃。并且在兴奋的交谈中,想象电铃在教室门口奏响的那一刻所带来的荣耀,那时,学生上下课,要人工敲钟。
后来,电铃也没有发明成功。我的人生第一次(独轮)车库创业也以失败而告终。不过新伟同学把这股钻研的精神一生保留,后来他在家种果园,毫无疑问,他种的苹果是全村最好吃的,并且不贵,只要2元一斤。最重要的是这件事让他学会了脚踏实地,他18岁结婚,19岁有了女儿,他的女儿又19岁结婚,就在今年,他光荣地做了姥爷。
而我继续我的幻想。家里稍有余钱,我就步行三里路,到县城的新华书店,隔着高高的玻璃柜台上,请求一脸严肃的售货员把某本书递给我。我还记得我小时候买的两本书,一本是《奇妙的曲线》,讲数学的,一本是《小鳕鱼历险记》。不对,《小鳕鱼历险记》是一个县城里的孩子买的,借给我看的。那个孩子一路上问了一个让我尴尬万分的问题:
”这么热的天,你为什么不穿凉鞋?“
我低头看了看满是尘土的我娘做的布鞋,脸上强堆笑容说:”节约光荣嘛。“
”节约?“我至今还记得他的尖叫,”等你得了脚气,就不节约了。“
谈话到此为止,我第一次发现,我原来是个穷孩子。
穷孩子的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读书。小时候我就认识到,高玉宝”我要读书“的呐喊永远不会过时,虽然有形的周扒皮不再半夜鸡叫,如果不读书,无形的周扒皮将无处不在,比鸡叫更尖利的催促声将随时响起,人生将永无休息。
我们逃了晚自习去看电影,被老师抓住,他罚我们站了一节课之后,说出了我至今仍然记得的一句话:”不让你们现在看电影,是为了让你们将来天天看电影。“
30年过去了,DVD、蓝光普及,视频网站崛起,我才明白这是多么精准的预言。老师,果不吾欺也。
我的童年,读得最多的还是课内书,我的学习总是名列前茅,并且越是大考,发挥越好。初中升高中,我考了全县第六。高考,我考了全县文科第一,并且数学120分,也就是满分。
这一切在我父母看来,并不奇怪。母亲讲起这样一件我已经淡忘了的事。
有一年,她生病住院,我在医院守夜陪护。有两件事,让所有进病房的人印象深刻。一是,我一只抱着一本书坐在板凳上看。二是,只要有人进来,我总是放下书,站起来面带微笑,主动打招呼。一老叟甚奇之,与众人曰:”此小儿必成大器。“
很遗憾,他没说对,但好在我还保持了酷爱读书和与人为善的天性。
回头望去,我发现幸亏童年没有读那么多纸书,而把大部分时间用来读自然这本大书。我在田野里见风就长,拔草,挖菜,滑冰,游泳、摸鱼、掏鸟窝、捡麦穗,种庄稼,跟村里的孩子们展开兵团作战,野草的芬芳,野菜的甘甜,池塘的泥醒,这些奇妙的味道都混合在记忆里,这是读任何书都换不来的。最重要的是,我有无条件爱我的父母,严厉而慈爱的老师,还有身边的亲戚长辈,以及童年的伙伴,始终都给我向上的力量,让我感受到生之温暖与成长之喜悦。虽然长大之后,行路也有倾跌,但美好童年的庇护,让我们避免了完全崩溃。跟书相比,这才是我最宝贵的财富。
Tags: nonfiction, 故乡, 生活不是条件反射, 童年
好看。读了两遍了。第二遍,哭了。
知道了电动机的远离->原理。
“此小儿必成大器”, 你已经是大器了,不用太谦虚哦。
很喜欢你的文字,谢谢分享你的故事。
笑死我了,佩老师有些时日没让人这么笑了。对农村的孩子来说,体味这样的文字,很温暖。
看起来这么亲切啊!你的故事好像就在我身边一样。不过我是70后的。老家就是江西的某个地方,和吉安是一个地区啊。
真是勾起小时候的很多回忆啊。连家庭构成都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同为七十年代生人,同为酷爱读书的北方农民子弟,也有一个做过解放军文书并且自爱但疼惜我的爷爷,这篇小文仿佛让我回到了童年,清新温馨
赞一下,写文章的佩妈比推的佩妈可爱多了,笑点不少
P.S : 最后一段 蛇足了,拼音错字率 3+/ X
看来上一篇是为这篇做铺垫,纪实基础上的虚构。
童年时候,每一天都觉得特别漫长,迫不及待地想要长大,以为长大了就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人到中年才渐渐发现,从前的日子很令人怀念,而那些美好一去不返……纵然你想写个纪实童年也是不可实现,留在记忆中的人和事总是只剩下美好。
没有在现实中崩溃,我觉得不是因为童年的庇护,而是我们终于弄懂了生活的真相和法则,成熟了。
想起以前把林海雪原连环画藏在数学书里看,听力被训练得特别好~
里面的错别字很多,纠正完毕,望改正。
文章不错,再接再厉哦,亲!
发现你回忆中出现的人都是善良的人、对你有所帮助或者有所教益的人。这说明现在的你是善良的,知道感恩的。
呵呵,一点小瑕疵,白茹遇见少剑波吧。曲波是作者。
身在农村的我平时没有钱买书,只有过年有十块钱的压岁钱,然后就去新华书店买书,买的都是语文书上推荐的必读书目,小学几年陆陆续续买了全套的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一千零一夜。初中开始住校,生活费自理,于是就整天省吃俭用买书,记得初中买的第一本书是高尔基的《童年》,然后是《骆驼祥子》、《巴黎圣母院》等等。到现在为止还是这样的生活,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攒钱,买书,读书。
这样的生活清贫却快乐!
这就是传说中的魔幻现实主义吗?
知道了电动机的远离
一直看您的网站,写的真好
“晚上回家熬个鱼汤,鱼就成了我跟他共享的食物,其余人可以在鱼汤里兑上水,喝更稀的汤,管够。”
太有意思了,还有你移动去蹭窝窝头的事,很有漫画感。
喜欢描写爷爷和父亲的段落,第三人称视角很平实。
看到“麦田守望者”,笑喷了。可惜后面的表达方式过于重复,象是一段段微薄的感觉,太多笑点使得整篇文章的后半部份有点油。
一直想写童年,又怕小读者觉得自己老了,但确实也老大不小了,还是写吧,万一哪天不小心死了,要说的话没说,追悔莫及。
写童年的另一个用处是证明三岁看到老是对的。
王佩写这类文章最好看,真舒服。
门口有两棵树,一棵是榆树,另一个棵也是榆树。
嘿嘿,佩妈你真可爱。
我家条件一直不差,但家里全是工薪阶层,也和“有钱”不沾边,可是父亲从小就允许我看很多课外书,这一点我一直心存感激。倒不是有多大的“饥渴”,但是从小就对书有一种莫名的喜欢,但唯独不爱看“纯文学”。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爸爸拿回新一期的书单,然后让我勾选,每次最多三本,一定要看,才买。于是除了课本,家里的书架上慢慢的全是各种不同门类的“乱七八糟”的书。之所以对父亲心存感激,正是因为在那段所有人都冲着考卷分数厮杀的年岁,他没有逼我去各种“学习班”和“第二课堂”,完全遵从我的选择,让我学画画这种“没用的东西”,还鼓励我看很多和课本没有关系的“杂书”。幸好,因此我没长成个傻子。
小时候我会觉得,为什么不把书做成有声音的,因为总觉得它们其实应该是会说话的,每次打开书,总觉得里面有个人。后来才明白,那个人就是自己。
我常想,在电脑上“看”书,和拿着书阅读,是截然不同的。同样是看书,但是心情和心态会不一样,拿在手上的,不管是纸质还是电子书,捧在手里,有种莫名的神圣感,心也会安静许多,或者说,更容易静下来,仿佛有条小河在心里流淌。
闲话一堆,呵呵,佩叔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