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对60、70年代出生的人说起海子,我只消说出下列一串关键词:政法大学,山海关,橘子,孤筏重洋,梭罗,麦地,德令哈,以梦为马,秋,神的家族,鹰,1989,春天的风暴……
然而,面对80,90后,上面这些词语如同暗语黑话秘咒,看来我需要耐心地从头说起。
海子是谁?简单地说,海子是中国政法大学的老师,留着一头蓬松的头发和小胡子,戴着一副眼镜。像所有八十年代的青年一样,他写诗,他太爱诗歌了,所以他在山海关卧轨自杀。尸体解剖后发现胃里只有一个橘子。他的自杀经过精心准备,遗物中有几本书,包括:梭罗的《瓦尔登湖》、《新约全书》、《孤筏重洋》,后者一本讲探险的非虚构类作品。
在一个人人嘲弄“梨花体”,程序员开发出“做诗机”的时代,在一个人们因为失恋、失业才自杀的时代,该怎么解释海子的死呢?
海子的死似乎早有预兆,很多人从他的诗歌里找到端倪。例如在组诗《太阳》中,他写道:
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
也有人类的气味--
在幽暗的日子中闪现
也染上了这只猿的气味
和嘴脸。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
不过这个逻辑也很牵强,有很多喜欢吟哦死亡的诗人和文艺老中青们,至今不但没有要寿终正寝的迹象,而且都有活过文怀沙的趋势。
海子的死,本来是一场个人悲剧和家庭悲剧(海子家中还有老母),然而经过了诗人们的诠释,却成了一次殉道。一个叫西川的诗人声称:“诗人海子的死将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神话之一。”以此为基调,诗歌圈子开始奉海子为圣徒,视他为一种象征,一个符号,并树立为一个偶像,也成为厌世诗人们模仿的楷模。据西川在1994年撰文称:“由于自海子自杀以来,死亡一直笼罩着中国诗坛,至今已有少于14位青年诗人或自杀,或病故,或被害。”诗人果然不讲逻辑,病故和被害,跟海子的死有个鸟关系。
理解海子之死,要从他所身处的时代去找原因。
1980年代,是中国社会变革剧烈的时代,说好听点,叫“旧的秩序已然粉碎,新的秩序还没有建成”;说隐晦点“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说直白点,一部分人要把权力转化成原始积累的资本,大部分人反对。物质上的尖锐对立,反而促使很多青年去追寻精神。在象牙之塔内,理想主义大行其道,浪漫情怀所向披靡,现实主义则不受欢迎。诗歌成为一种理想主义的最好载体,因为它可以通过隐喻,既表达了思想,宣泄了情绪,同时又保护和隐藏了自己。这跟如今的网民们用神兽来表达观点的手法是一致的,尽管载体不同。
那时候没有互联网和手机,诗歌要想发表不外乎几个渠道:投稿给诗刊、星星等为数不多的官方认可的刊物;发表在自己印制的地下诗歌刊物上;通过墙报、大字报、信件等方式,口碑相传。当然这一切都离不开组织,一个个诗歌圈子。
对于海子来说,如果想让自己的诗歌传播,所能借助的也只有诗歌这个圈子。而据我所听到的口述实录称,80年代的诗歌圈是一个外表光鲜,内里黑乱的组织。当然用现在的眼光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把网友见面开房的年代,提前了20年。不过尔虞我诈,互相倾轧肯定是有的。据西川的不可靠回忆,海子就因为诗歌受到贬损,还跟人发生过争执。在离开了圈子,就无法传播的时代,海子没办法开个博客,他只能让自己的情绪更加内敛,同时在诗歌中传达对“彼岸”“麦田”的向往。
诗人自杀是一件全世界共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对于海子来说,死亡不仅可以远离猿猴一样的“人类”–其实,他大概把诗人等同于人类了,而且还可以塑造不朽,达到永恒。看上去是一笔很不错的买卖。对于他身边的诗人同僚们来说,海子的死对他们利大于弊是无疑的。那时候的诗人都喜欢大吼: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如果你面前有1000名挑战者,
我愿意做第1001名!
听上去好像世界是个异性,而挑战仿佛是求婚。
而面对死亡,他们一个个都朝海子努嘴,卧吧,卧吧,你走到了人类的尽头,快去跟但丁讨论神曲,我们会怀念你的,我们会写文章回忆你的,我们会开朗诵会悼念你的,20年后,我们甚至会出版你的全集。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海子死了之后,暴风雨随之而来,此后的中国,进入了另外一条快车道,一直疾驶到2009年。只是今天的中国,已不再是20年前的那一个。如今社会的财富疆土已经瓜分完毕,被理想主义蒙骗的人们等清醒过来也只能吃点别人的瓜落,而今的年轻人,已经不再轻易受种种打着精神旗号天师神汉的蛊惑,他们心中有主张,路上有惊慌。我难以想象,当他们打开海子诗选的时候,会做何感想?那些秤砣一样的话语,还会敲打他们的额头并留下印记吗?
我不知道。我只看到,春风吹着四一哥,阳光照着洛丽塔,他们在讨论谁叫海子他为什么死以及他为什么还在那么多人心中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