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chive for August, 2007

歌(5-6)

Friday, August 31st, 2007

  五
  
  农历十五那天晚上,海上起了大潮。潮水几乎要漫过A大南门外的石堤。黑白的浪跳动着,咆哮着,把海边的公路都打湿了。几乎所有A大的人都出来观赏这难得一见的奇观。
  
  在海边的石桌旁,围坐着七、八个人,聂小旭也在其中,但是没有闻莺,她今天被A市的一个姑妈或姨妈家的人叫去了。小旭这才明白什么叫“良辰美景奈何天”。这么壮观的千古一景,竟不能与心爱的人一起欣赏,是命运的错误,也是大自然的错误。
  
  月光透过树影照在绿酒瓶上,海浪摔打着泡沫上的月光,这海边喧闹得很。
  丁雪薇的笑声甜而且朗,与这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景色极其相配。吴晴柔端着酒杯与一个叫林华的体形单薄的男生打赌:“我能一口气喝完这一杯,你敢一口气喝完这一瓶吗?”
  众人一起起哄。这林华乃是外交家的好苗子,嘴里头头是道、不甘示弱,但就是不碰那酒。
  
  此时吴晴柔显出女中豪杰的本色,将一大杯啤酒一饮而尽,众齐鼓掌,又一起起哄林华。
  
  小旭见他们如此热闹,反衬出自己冷清,于是抄起酒瓶痛饮下去,直到最后一口酒压进喉咙。
  
  大家齐赞:“海量,海量!”只有丁雪薇轻轻说了句:“你又何必呢。”并递来一张餐巾纸。
  
  小旭接过来也不称谢,缺少闻莺的苦闷被这暂时的英雄气概压下去几分。
  
  有人提议玩游戏。小旭近来重读了《红楼》,就提议联诗,并说了第一句:
  
  “潮起明月生,”
  坐在小旭下首的林华本不赞成这个主意,但见两位女士尤其是丁雪薇很感兴趣,就想出一个自以为很妙的句子:
  
  “澎湃又汹涌。”
  陈露明想了一下,说:
  
  “山摧云变色,”
  吴晴柔问是哪几个字,露明就用手画着解释。晴柔略一思索说:
  
  “有了,玉碎大雪崩。”
  旁边的石长水哈哈笑起来,晴柔问:“你笑什么?”他说:“你刚才说的这句是围棋术语。”
  下一位是个戴眼镜的外系女孩,她说死说活也不联句。在几个人的苦劝下,好不容易才说:
  
  “世界真奇妙,”
  “不看不知道。”刘非脱口而出。
  
  聂小旭急了,说:“这都成了顺口溜了!丁雪薇,该你了。”
  “月明人不寐,”丁雪薇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随口说道。
  
  小旭不假思索地接道:
  
  “潮长鱼未惊。”
  “落地成花霰,”晴柔说道。
  
  “飞天成虬龙。”小旭又接道。
  
  沉默已久的陈露明兴冲冲地开口了:
  
  “我有一句,看谁能对得上——
  
  潮来古岛暗,”他见别人都在皱眉思索,就迫不及待地公布答案:
  
  “潮退新露明。”
  “妙!这两句太妙了!”晴柔和小旭一起拍手称赞。只有林华、刘非等人早已不耐烦,谈起什么老乡聚会来。丁雪薇笑着说:
  
  “我也有两句——
  
  今夕欢歌醉,晓看沧海平。”
  “好了,我们玩个别的游戏吧。又不是古人,对什么诗啊!”这时有人嘟囔。
  
  “好吧,有丁雪薇的这两句,这首诗也就完成了。”小旭作出了妥协。
  
  于是有人提议说绕口令,“一只蛤蟆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依次往下说。大家齐声叫好。当石长水说“八只蛤蟆八张嘴,十六只眼睛二十四条腿”时,大家笑得前仰后合。雪薇笑倒在晴柔的身上,指着石长水说:“你们家的蛤蟆长着三条腿。”
  有人说:“我们沿着海边走走吧。”
  滔滔的海浪前呼后拥,仿佛已把整个世界吞没,只剩下脚下这个孤岛。月亮高悬在淡淡的雾气中,潮声浩荡,盖过了这世界的喧嚣。
  
  “这如果是世界的末日也就罢了。”小旭想。他看了看身旁面颊酡红、长发飘飘的丁雪薇,忽然想起了闻莺,心里的热闹退了下去,大片的空虚挤进来,竟然有了微微的痛。
  
  六
  
  中国大学生们对待节日的态度似乎比日本人对待盂兰盆会、穆斯林对待开斋节、曹娥对待父亲的生日还要认真和虔诚。不但“五一”、国庆、圣诞、元旦、校庆这样的节日他们要过,即使“六一”、“三八”、甚至植树节、西安事变纪念日,也会有人找个理由庆祝一番。
  
  本周三是A大的校庆,所以整个礼拜A大都沉浸在节日的欢乐里。除了极少数异教徒还趴在教室里学习,仿佛成心同上帝赐给他们的智商做斗争一样,其余的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庆祝方式。
  
  学校里贴满了各式各样的海报,各种联欢会、老乡会、演出、沙龙、讲座、演讲、辩论、比赛铺天盖地而来,仿佛过完这一周就是世界末日似的。
  
  会计班的班长吕锋和团支书吴晴柔这几天可忙坏了。他们刚刚组织完班里的联欢会,又忙着组队参加系里的辩论赛。联欢晚会比刚入学时办得成功多了,每个人都奉献了自己的节目。玉泉楼104的女生们居然裁了窗帘做时装表演,结果当晚对面男生楼上,伽里列奥·伽里略的门徒们将十几架望远镜对准了她们的窗口。
  
  辩论队要求由三男一女组成。女选手当然非吴晴柔莫属,因为她不但知识丰富,而且伶牙俐齿,不让须眉。她名字里的柔字决不是“恰似你的温柔”的柔,而是古人咏宝剑诗里那一句“何期百练刚,化为绕指柔”的柔。男选手却比较难找,最后经过大家一下午的热烈讨论,终于选出了聂小旭、陈建军和宋为杰。吕锋、陈露明、丁雪薇等人加入了智囊团和预备队。
  
  大家厉兵秣马、分头行动,早有人到系里去打探军情。半晌回来报告,本班和审计班分到一组。
  
  审计班最不足畏也,据说他们全班的女生没有一个肯出来当辩手,最后不得不采取了抓阄的办法。
  
  大家听了喜笑颜开,当晚人人买来一份好菜,在男生宿舍里聚餐了一顿。
  
  第二天,辩论队和智囊团还有本班一些热心的观众在一间教室里集合,等待去系里抽辩题的吕锋。不多时,只见他垂了头、苦了脸回来。大家急问怎样。他嘟囔着:“对不起大家,抽了个下下签。辩题是:当代大学生需要发扬雷锋精神。”
  大家齐说:“这不很好吗!”
  “好个屁!”吕锋气得连脏字都吐出来了,“我们是反方!”
  人们七嘴八舌地吵吵起来,教室里顿时象着了火的鞭炮作坊。吕锋使劲敲了敲桌子,大家才安静下来。
  
  “那意思就是说,要我们证明‘当代大学生不需要发扬雷锋精神’。对吗?”吴晴柔问。
  
  “对!”吕锋点了点头。
  
  “他妈的,干脆让我们证明‘当代大学生不需要吃饭’得了!”聂小旭愤愤地说。这话引起一阵开怀大笑。
  
  “我看这论题未必没法辩论。”号称“苏格拉底转世灵童”的朱兵站起来说,“逻辑学告诉我们,一个原命题的反命题可以与原命题相反,也可以与原命题相对。我们是反方,只需证明与‘当代大学生需要发扬雷锋精神’这个命题相对的命题成立即可。也就是说,我们的论点可以是‘当代大学生不需要发扬雷锋精神’,也可以是‘当代大学生不一定需要发扬雷锋精神’。”
  “‘当代大学生不一定需要发扬雷锋精神’,太好了!太好了!”吕锋、晴柔齐声赞叹。
  
  只有小旭说:“你这是诡辩。”
  “诡辩?”朱兵的目光从厚厚的镜片后射过来,象雨夜窗外的闪电,“朋友,这世界上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论证都是诡辩。比如,你我中学所学的归纳法,就是一个典型的诡辩。归纳法认为……”
  “得了,得了,”吕锋打断了他的话,“以后再给我们上哲学课吧。现在大家讨论一下,如何证明我们的观点——‘当代大学生不一定需要发扬雷锋精神’。”
  “这需要首先搞清楚什么是‘雷锋精神’”有人说。
  
  “对,对,那首歌是怎么唱来着?”吕锋挥着手问。
  
  “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不知是谁哼了一句,教室里顿时充满了乱哄哄的合唱。
  
  “肃静!肃静!我求求大家,等到歌咏比赛的时候再吊嗓子吧!”吕锋又拍桌子又抱拳,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这时丁雪薇站起来,清了清嗓子,教室里立刻安静下来:
  
  “所谓‘雷锋精神’我认为就是一种特定年代下的助人为乐的精神。正因为它产生于特定的年代,所以也带上了那个时代的烙印,存在着它的局限性。比如说,比如说……”雪薇忽闪着长长的睫毛一时想不出来,大家善意地笑起来。吕锋说:“大家别笑,都好好想想,它的局限性,丁雪薇你说下去。”
  丁雪薇脸颊绯红,但很快从容不迫起来:
  
  “我觉得,我们新一代的大学生,可以发扬雷锋精神,多做好人好事,助人为乐。但作为知识分子,更应当发扬张海迪精神、朱伯儒精神、蒋筑英精神、当然还有我们的前辈——鲁迅的精神,以及我们的校友——陈景润的精神。”
  大家都发出会心的微笑,并且鼓起了掌。这时有人自愿演起论敌的角色,向四位辩手发难。
  
  “大家知道,雷锋精神在很大程度上是指,忠于党、忠于社会主义事业,然而对方辩友却说——‘当代大学生不一定需要发扬雷锋精神’,那岂不是说当代大学生不一定需要忠于党、忠于社会主义事业吗?”
  陈建军呼地一声站起来,脸憋得通红:“你,你这是狡辩!你这是污蔑!”
  众人哄堂大笑。纷纷说,你这不是辩论,是泼妇吵架。陈建军不好意思地坐下,自我解嘲道:“我是被气的!”
  这时沉默了很久的吴晴柔面带着微笑款款地站起来,教室内响起她那清澈、嘹亮的声音,仿佛乐队奏响了第一小提琴。
  
  “主席先生,请您注意对方辩友在刚才的质问中偷换了概念。不错,忠于党、忠于社会主义事业是雷锋精神的一个组成部分,但并非专属雷锋精神所独有,忠于党、忠于社会主义事业也是张海迪精神、蒋筑英精神的组成部分。这好比水分子是水果的组成部分,也是可口可乐的组成部分一样。我们认为‘当代大学生不一定需要发扬雷锋精神’,这好比说‘口渴了不一定需要吃水果’。可是对方辩友却偏偏质问‘你说口渴了不一定需要吃水果,那你就是认为口渴了不需要吸收水分’!”
  教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引得许多路过的脑袋朝里张望。吕锋瞧了瞧那些脑袋,宣布讨论暂时到此为止,于是大家象鱼池里吃完午餐的鲤鱼一样兴高采烈地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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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3-4)

Friday, August 31st, 2007

  三
  
  据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三种人是最轻闲的,一种是外交官,一种是同中国足球队比赛过程中的外国队守门员,还有一种就是A大的学生。
  
  象聂小旭他们班每周才上18课时,除星期四以外天天下午没课,实在是轻闲得可以。对于在高中每天青灯黄卷的新生来说,这一点使他们很不适应。于是有的人拼命睡觉,有的人一遍遍复习那同中学相比少得可怜的功课,还有的整天泡在图书馆里。小旭和他们不一样,他喜欢拿了书到山上或海边去读。
  
  整整一个下午,小旭捧着一本《复活》坐在小山丘上。风轻轻地吹着,矮小的马尾松在太阳照射下散发着清香,蜜蜂嗡嗡地盘旋在身边不知名的小花上。他有时放下书本,抬头看看堆着白云的蓝天,远处大海泛着一层白光,可以听到隐隐的海潮声。直到书本上的字迹渐渐模糊起来。他收起书本,揉揉眼睛,看到山下的灯火渐次亮起来,远处的海被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汽里。“该回家了。”他自言自语道。心里蓦地生起一种朦胧的、夹杂着欲望的温暖和欣喜。他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下山去,带着这淡淡的喜悦,溶进越来越浓的夜色里。
  
  小旭回到宿舍,看到桌上放着两封信。一封厚厚的,一看就是父亲的笔体,另一薄信上的字迹却让小旭一阵激动。“难道会是她吗?”他脸上禁不住泛出红晕。
  
  “很幸福呀,一下子收到这么多的信。”陈露明在一旁憨厚地笑着说。
  
  “这也算多吗?才两封。”聂小旭说完,就提起空空的暖瓶跑下楼去。过了一会儿,他象一匹撒欢的小马驹一样跑上来,快活地喘着粗气。泡上两包方便面以后,他先撕开那封厚厚的信,借着柔黄的灯光读起来。
  
  “旭儿,你好!”看到父亲这样客气,他的脸不禁红起来。
  
  “旭儿,你好!
  
  首先祝你身体健康,学习愉快!
  
  你的上封信已接到,咱们全家人读了一遍又一遍。自从你考上A大以来,咱们全家还有亲戚朋友无不为你感到高兴。你是咱们家、咱们村第一个大学生,也是咱们县第一个考上A大,少数几个考上名牌大学的人。上星期我到县里去开会,史志办的李主任说准备把你载到县志里去呢。我看到县委门口张出了红榜,头一个就是你的名字。散会后教育局的孙局长跟我握了手,问我:“你是聂小旭的家长吗?你儿子为我们县争了光,你应当为他感到骄傲。”同时,孙局长还要求我写信时一定嘱咐你刻苦学习,争取再创佳绩。旭儿,你一定不要辜负大家对你的期望啊!
  
  你寄来的照片都收到了。军训那一张,英姿飒爽,在校门口那一张更好,这才是一个八十年代“天之骄子”的风采。你爷爷、奶奶、伯伯、大娘看了都爱不释手,亲戚朋友也都抢着要。看来,下次你得多洗几张寄来,或者把底版寄回来也行。
  
  前几天遇到你们周校长了,他提到你时也赞不绝口,说寒假里请你回一中给小弟弟、小妹妹们作个报告,介绍一下学习经验。我替你推辞掉了,借口说你不善于在大庭广众之下讲话。其实是怕你因此而骄傲和自满。况且,人怕出名猪怕壮,名气大了也不是好事。
  
  旭儿,你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成绩只能说明过去,前面的路还长得很。
  你一定要戒骄戒躁,行百里而半九十。象我毕业的渤海师专尚且藏龙卧虎,更何况你们这样的名牌大学。气可鼓不可泄,一定要向班上最好的同学看齐,当然,也要注意劳逸结合。
  
  适当参加一些体育活动和集体活动,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样,我们渤海师范的活动就特别的多。
  
  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一定要和周围的老师同学搞好关系。
  
  有句话我还是要提醒你,虽然我知道这话也许是多余的。花钱一定要有计划。
  咱们家的经济条件你知道,要把好钢用在刀刃上。当然关键时候也不能掉价,该花的钱一分也不少花,不该花的一分钱也要掂量掂量。有个好消息忘了告诉你,今年我被评上县级优秀教师了,还奖励了100元,当然钱多钱少是次要的。这钱我准备给你寄去。
  
  你娘让我告诉你,她很想你。她嘱咐你在外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到海里游泳,过马路要注意安全。小光在你的影响下,学习有了很大的进步,很有希望成为我们家第二个大学生。
  
  你爷爷、奶奶、伯伯、大娘身体都很好,勿念。
  
  好了,夜已经深了。希望收到你再次取得优异成绩的好消息。
  
  父  匆草”
  小旭放下信,仿佛又看到父母那堆起皱纹的快乐的脸,想起了在家的温暖和不自由。他这样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起还有另外一封信,心突突跳起来,拆信的手有些颤抖。
  
  信是她寄来的,很短,只有薄薄的一页。那拘束、羞怯的字体是她特有的。
  
  她首先祝贺他考上了A大,又简略地谈了他们都认识的同学的情况。最后几乎是怯生生地问他能否寄给她一张以A大校门口为背景的照片。而对于她自己的情况,里面只字未提。
  
  写信的人叫沈虹兰,是他高中时的同学。象很多中学生一样,他们之间曾经产生过一种朦朦胧胧的情感。
  
  “但那毕竟太幼稚了。”聂小旭想,“她落榜了,现在呆在家里。她信中怎么不提自己呢?”他笑了笑,摇摇头,眼前仿佛浮现出闻莺婀娜的身影。“那毕竟太遥远了。”他对自己说。
  
  不知怎的,瞬间的惆怅把一晚上的快乐压了下去。
  
  四
  
  和闻莺第一次约会的那个晚上,是聂小旭一生中最难忘的。
  
  刚吃过晚饭,他接到闻莺的电话,她问他是否愿意一起出去走走。他兴高采烈地答应,出门时碰翻了传达室的椅子。
  
  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风轻轻吹着,桉树特有的芳香在空气中弥漫。他们坐在树林深处的鱼池边,象两个在沙漠中掉队又萍水相逢的人一样,恨不能将彼此积攒已久的话说完。
  
  闻莺先介绍了自己。她出生在天山脚下的一座小城里,并在那里生活到十五岁。后来她一个人到了辽东半岛的外婆家读书。在小旭的眼前模模糊糊出现了一串剪影。北疆漫天的风沙,晶莹如宝石的海子,繁花似锦的大草原,秀丽干净的海滨小城,一个黑衣少女骑着单车飞过。清脆的铃声撒满青藤缠绕的小巷,海风吹着她的长发……
  
  “而我自己是多么微不足道啊!”聂小旭想。他本来想讲讲自己十六年的乡村生活,可是却羞于启齿。在A大承认自己是农民子弟,就象在纳粹时代的德国承认自己是犹太人一样。
  
  A大有两句校骂,表达憎恨时痛斥“干你姥”,表示轻蔑是就说“真农民”。
  
  “我说了自己那么多,你该谈谈你自己了。”闻莺说。然后抱着膝盖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聂小旭做了一件他日后懊悔不已的事情,他撒了一个谎。他把中学时代在县城里长大的同学们的经历安在自己身上。他的虚构是这样的:他出生在一个双职工家庭,父母上班以后就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唯一同他做伴的只有一个半导体。
  他在县城里读完了小学和中学,在这期间,他和伙伴们踢足球、集邮、打架、捉弄老师。每逢假期,他就到住在农村的外婆家去,在那里遇到很多有趣的事。这时,他急忙插叙上一、两段他真正经历过的趣事。
  
  “总之,我虽然在县城里长大,但是也很喜欢农村。”
  闻莺极认真地听着,时而微笑,时而摇头。聂小旭不懂得,此时他们之间无论谈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感觉到彼此的存在。聂小旭讲完了东拼西凑的故事,额上满了细细的汗珠,同时理解了许多自传作者们的痛苦。
  
  风将远处杂沓的脚步声和人们的笑声撕成碎片送过来,大片大片的时间从身边飞过,只听到脚下的流水声和鱼儿扑剌剌的翻动声。
  
  “小旭,你知道我是怎么注意你的吗?”闻莺忽然问道。
  
  “不知道,怎么?”
  “你还记得军训回来参观校园吗?”小旭想起来了。那次全班参观A大校园,在鲁迅纪念馆前他扬言:五十年以后A大也要建一座聂小旭纪念馆。没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福耶?命耶?
  
  聂小旭告诉闻莺自己是在全班第一次联欢会上注意上她的。
  
  “你当时朗诵了那首北岛的《红帆船》,你还记得吧?”
  闻莺确实忘了,她当时在大家的掌声鼓励中,在吴晴柔的笔记本上随便找了一首诗读了一遍。在那之前她只知道北岛是一个地名。
  
  “那么,你也一定很喜欢北岛了?”小旭兴冲冲地问。闻莺本来想说实话,然而少女的虚荣心阻止了她。
  
  “很喜欢。”
  “太好了!”他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你最喜欢他的哪几首诗呢?”
  闻莺有点后悔刚才不该撒谎。但谎既然撒了,就得坚持下去。
  
  “我只喜欢这一首。”她想了一下,“这一首《红帆船》。”
  “就这一首?”他惊讶地问,“那么《回答》、《一切》、《结局或开始》呢,你都不喜欢?”
  “除了这一首,都不喜欢。”闻莺斩钉截铁地回答。
  
  小旭惊讶的嘴巴逐渐合拢,心里充满对这位红颜知己其独特鉴赏力的敬佩。
  回到宿舍,借着昏黄的烛光,他在日记上写道:
  
  仿佛已过了千年,我们在这湖边静坐。她天使般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而且必将照亮我今生那些未知的岁月。
  
  我的心,是阳光明媚的草原上一匹驰骋的骏马,我爱着,我快乐,我自由。
  
  此生何幸?能够遇到她。我用颤抖的手捧出滚烫的心,而不管她是否接受。
  
  我真的爱了,不但爱她,还通过她爱整个世界。全世界的乌云都来吧,暴风雨也一起来,我不惧怕你们。因为我有爱。
  
  幸福啊幸福,莫非你真的即将来临?
  
  半夜里他睁开眼,迷茫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悦,逐渐清醒过来,他明白了。
  于是又翻了个身,带着同样的喜悦滑向深深的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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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1-2)

Friday, August 31st, 2007

  一
  
  猛然醒来,看到月光就在枕边,明晃晃钢刀一般。聂小旭从床上爬起,摸到桌上的杯子,咚咚咚喝了一肚子凉水。站在阳台上,只见月光从清澈的天外泻下来,冲洗着大地和天空。万籁俱寂,只有虫儿啾啾的鸣叫。空旷的田野,庄稼已被收去,森森地笼着一层夜气。远山苍苍,仿佛一切生命都已睡去,仿佛醒着的只有精灵。
  
  小旭深深地吸了一口湿润的夜气,感觉自己是一块正在溶化的糖。忽然一个冷战,寒冷渗进骨头里。
  
  重新躺到床上看那月亮……海潮退下去了,一层层是礁石的黑影,沙滩空旷而漫长。一阵风过后,所有的贝壳都唱起了歌。沙上那一串脚印,美丽、纤巧而神秘。忽然亮起来了,满天聚起柔黄的云,柔得让人心痛。云彩翻滚凝集,红得象凤凰花,象血。就这样一切都消褪下去,一切都平息,一切都幻化成那张可爱的脸。
  
  二
  
  无缘无故地下起了雨,漫长的雨帘旁若无人地摇荡着,一止也不止。聂小旭停住笔,凝神望着窗外。一株凤凰树在风雨中舞蹈,艳红的花瓣跌落到泥水里。
  
  深深浅浅的青草,一律闪着亮光,欢叫着,招摇着。一只黑猫蹿过如虎跃林间。
  
  小旭本来在构思一首诗,此刻却被宿舍里的噪音搅没了心绪。
  
  陈露明慷慨激昂地朗诵着一本什么《名人演讲录》,发誓要“恢复古罗马的光荣”,吕锋和陈建军正在为一道高等数学题争得面红耳赤,其他几个人也加入了这场争论。好象总也睡不醒的阿原不时愤怒地翻了几个身,弄得床板吱嘎作响。
  忽然所有的吵闹声都平息下来,小旭纳闷地回过头,发现门口站着闻莺和丁雪薇。她们足蹬雨靴,手拿雨伞,象云游而来的女侠。陈露明赶忙把她们的伞接过来挂起,暂时忘了“古罗马的光荣”,其余的人让座的让座,倒茶的倒茶。有人将阿原床上的帘子拉上,迅速得象病房里的护士。大家愉快地闲聊起来,宿舍里顿时弥漫起一种节日时才有的气氛。
  
  “这么好的天,你们为什么不出去玩?”闻莺抹了抹前额上被雨水打湿的头发问。
  
  “这么好的天!”几个人哄然笑起来。
  
  “笑什么,我就觉得下雨天比晴天好。”闻莺不高兴地说。
  
  吕锋笑着说:“我们在利用这么好的天气研究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让我也研究研究。”丁雪薇兴高采烈地加入进来。
  
  “太好了!”陈建军将高等数学课本恭恭敬敬地捧到她眼前,高兴得象在密林中孤战多日的游击队员遇到党代表一样。
  
  “别高兴得太早,”吕锋冷笑着说,“她只会证明你是多么的愚蠢!”这时闻莺走到在一旁沉默多时的小旭面前问:“聂小旭,你最近在看什么书呀?”
  “赵鑫珊写的《哲学与人类文化》,你呢?”
  “《一个女大学生的手记》,曹明华写的。”
  中国几千所大学中,只有A大还保存着中国优秀的文化传统。比如,男女学生见面一般要提贾宝玉问过林黛玉的问题——“近来读什么书”。再比如,在校园里经常可以看到一男一女坐在一起,全神贯注地共读一本书,不过不再是《西厢记》什么的,而是《查特莱夫人的情人》。
  
  突然陈建军发出一声欢呼:
  
  “太棒了!太棒了!事实证明我和吕锋一样愚蠢。”
  原来丁雪薇算出了正确的结果,与刚才他们争论的两种答案都不一样。吕锋本来想拿一句“鹰有时飞得比鸡还低,但鸡永远飞不了鹰那么高”之类的话来反击,然而想到应当表现一下自己的风度,就解嘲地摇摇头、笑了笑。忽然他想起一件事,就问闻莺:“听说你们最近刚找了一个联谊宿舍,有这回事吗?”
  “不是我们找的他们,是他们找的我们。”闻莺答道。
  
  “什么时候的事,他们是哪个班的?”聂小旭着急地问。
  
  “干什么?你在审犯人吗?”
  闻莺瞪了小旭一眼,小旭被噎得哑口无言,心里又急又气,转身看着窗外。
  
  “物理系86级的一个宿舍,李昕的一个老乡在那里。”闻莺转过脸去对吕锋说。小旭皱起了眉头,如同听说一位十八岁少女要嫁给一个八十老翁一样,心里充满了憎恨和厌恶。
  
  “不过,我们并没有答应。”闻莺斜睨着表情痛苦的小旭,嘴角泛起调皮的微笑。
  
  听了这最后的结论,小旭象犯人蒙了大赦一样,高兴得恨不能将闻莺拥抱,当然,他知道这样做不可能,就把身边的凳子抱起来转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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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的碎片(1)

Friday, August 31st, 2007

1.1 读书三要素

一、时间;二、心境;三、买书钱。所以古人说:

喜有两眼明广交益友
恨无十年暇遍读奇书。

1.2 土地

只有土地的儿子才能理解土地。这土地上埋着千年尸骨,痛苦在大地上弥漫。

1.3 爱情

爱情四处流传,但不是世俗所说的那种。爱情的核心是理想主义的。人类倾心以为宗教的,恰恰是与这世界不相容的。

所以,纯粹的爱情必然与悲剧相连。那些所谓美满的结合,只不过是动物世界的又一次胜利而已。

1.4 物质主义

物质主义充斥于这世界上,普世都伏在其掌下。越来越少的人关注心灵。理想主义遭受空前的围剿。一切都可以用来展览和交易,一切都有价格。

1.5 对美的屠戮

杀害美的人,往往是美的所有者。

1.6 死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如何活着。

1.7 清晨

我感觉杨树的叶子,在哗哗地诉说着什么。

1.8 海子

今天在书店里,见到一本《海子的诗》,我惊讶地叫了一声。

面对海子这样的天才歌手,我们别无选择–要么象他们一样歌唱,要么变成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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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新音乐与新新人类

Friday, August 31st, 2007

  大约十年以前,有一篇中篇小说特让我激动。这篇小说叫《摇滚青年》,后来被改编成电影,是由陶金主演的。里面的主题歌特别带劲儿:

        唱起我们喜爱的歌
        怎么痛快怎么来
        跳起我们喜爱的舞
        怎么开心怎么来
        脚下的世界在破碎
        我们生活多自在
        ……

  小说里一个情节让我特别难忘。瓢泼大雨的夜里,男女主人公在汽车里行警幻仙子所训之事。要知道在十年前的文学作品中,比起卧室和高粱地,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创意。当时这部小说给我一种朦胧的感觉,似乎一种有别于传统的生活方式或者宗教正在诞生。概括地说就是在一个破碎的世界里随心所欲。

  今天站在NASA迪厅的舞池里,看北京地下音乐展演,我的心里似乎又有了同样的感受。

  今天到场的有12支乐队,除了刚出专集的“新裤子”熬出头以外,其他都是活跃在北京各个酒吧为生计、为音乐奔忙的新面孔。

  第一个登场的是“旧宫”乐队,一个朋友曾给我听过这支乐队录音的小样,我喜欢其中的一首《哑巴》,今天听来,却只是一堆建筑工地违章施工的噪音而已。

  “新裤子”接着亮相了。他们的制造的音乐确实专业一些,三首歌都有辉煌灿烂的音响效果。《我们的时代》是他们演绎得最纯熟的一首了,当三个乐手一起唱“终于等到了我们的时代”时,我真的感叹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蝴蝶”的鼓手和主唱是我的朋友。这支技巧尚不成熟的乐队试图用音乐进行一些认真而严肃的思考。他们写的《无题》是一首反战歌曲,音乐很粗糙,但里面一句歌词却让我震撼了一下子。

        因为我们手里有枪
        所以我们要杀戮

  我发现一支比较喜欢的乐队“渗透”。他们演唱了两首歌《我是谁》和《死刑犯》,其实我最想听《死刑犯》,因为我推测他们可能在思考陀斯妥耶夫斯基思考过的问题。但这首歌在一阵混乱的喊叫里开始和结束了,由于与节目单顺序不一致,没有引起我的注意。相反那十来句反复的问话“我是谁?”却给我留下较深刻的印象。

  “我是谁?”–用一句美国佬的语法–是一个好问题(人话应当这样说:这个问题提得很好)。我是谁呢?如果我是爱多VCD那就简单了,问题在于我不是机器。我认为,凡是思考这个问题的人都是哲学家。

  “秋天的虫子”是唯一一个有女歌手的乐队,所以多得了很多喝彩和嘶吼。女歌手叫“樱子”,她的歌象祥林嫂漫山遍野找阿毛时发出的声音。有时是声音高亢的呼喊,有时是低低的啜泣。他们在舞台上动作可以用“剧烈”或“排山倒海”来造一个句了。反正听完他们的歌心里挺难受的,那是一种童年时被人欺负了的委屈。我喜欢带理想主义色彩的东西。我出生在鲁北贫困的农村,那里的人们现实得让外人吃惊。也许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才诞生了我这样一个反叛的怪胎。我憎恨世俗,憎恨赤裸裸的现实主义。所以面对这群不现实的玩音乐的人,我心里充满了兔子对狐狸的那种阶级感情。

  我听过N过人说过N遍“中国人活得太累了”,这个“累”主要是因为心里的桎梏和疙瘩太多。我们被现实欺骗得太多了,所以不相信现实之外还有梦想,不相信还有其它可能的生活方式。 如果地下音乐代表的是一种可能的新的生存状态,我祈望它能造就新的中国人。用句最俗套的话: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让没带伞的人跑得更快一些吧!

1999.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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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号摇滚

Friday, August 31st, 2007

  近来认识了几位玩摇滚的朋友,听到了北京地下摇滚乐队的一些轶事。据说,北京玩PUNK的有三支乐队比较有名气,他们是69、脑醒、无政府主义男孩。 69到比较著名的西餐厅“星期五”去演出,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让我们性交吧。”吓得老板赶紧把他们请了出去。脑醒的代表作则都是骂大街的话,而且用的都是第二人称。比较干净一点的就剩下一个无政府主义男孩了。

  无政府主义男孩决不是挂羊头、卖狗肉,他们的歌曲走的是绝对的政治路线。

  这倒是有点奇特了。因为中国摇滚自崔健以后,对政治都躲得远远的,除了黑豹的《别去糟蹋》以及唐朝重新演绎的《国际歌》,所有的摇滚都回避开政治这个主题。

  这里面的原因有很多,我认为最重要的原因是中国社会的转型。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已从一个理想主义占主流的社会过渡到一个技术主义和商品意识占主导地位的社会。所谓“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经历了重大事件的中国人,对政治不再抱有兴趣。

  但无政府主义男孩偏偏拾起这快难啃的骨头,

  在赢海威的网站的摇滚英雄栏目上找到了他们录制的小样,都是rm格式的,可以在线收听。这里面共收录了十首歌,它们是:

  1.没有自由的脑袋 2.向谁万岁 3. Punk is not dead 4. oi!oi!oi!/禁忌X 5. Put back 6. oi!oi!oi!禁忌X 7.我们做人的权利已经被狗给吃了 8.正义? 9.对你的生活喊oi!10.我们决不妥协

  听不出歌词是所有摇滚的通病,这里面固然有重金属噪音干扰、演唱者吐字不清的原因,但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有一些歌词是歌手随口诌的,连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唱什么。

  所以想把这些歌词整理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即使这样,还是能听个大概。

  我发现他们的歌有这样几个特点:一、喊的口号多;二、一律的快节奏;三、喜欢用自己发明的感叹词“oi!”。

  《向谁万岁》是一首反对偶像崇拜的歌。前面的歌词听不清楚,只听到最后一段说:   

  在你的领导下我们有了机关/在你的领导下我们成了无产阶级/在你的领导下我们推翻了一切/在你的领导下我们砸毁了一切

  然后是山呼“向谁万岁?”

  这首歌的曲调进行还算富有变化,能够一听。

  《正义?》是为印尼虐华事件而写的,劈头就是一句:

  我不知道你们都在做什么/也许是他们让你们做的事太多了/难道华人的生命都不值得你们尊重吗/要你这个外交部还他妈的有什么用啊

  在副歌中唱到:“为什么还要那个没有用的部门,是否懦弱已经成为中国的传统了?”

  去年印尼的黑色五月确实让每个炎黄子孙痛心疾首、没齿难忘。但将矛头指向外交部恐怕会让唐外长一肚子委屈没处说。

  《我们做人的权利已经被狗给吃了》则更加直白,干脆痛快淋漓地大骂“傻B官僚”。

  《Punk is not dead》是一首不错的歌,它的合唱很有活力,从这首歌可以看出这支乐队在音乐方面还是有一点潜力的。

  所有十首歌听完,只觉得它们都象考试中的“雷同卷”一样,风格都很近似。歌词直白,除了敢骂街之外,实在难以给人留下什么印象。

  听完无政府主义男孩的歌,再去听《新长征路上的摇滚》、《一块红布》,我们真要感慨一声“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黄鹤楼”了。

  一个时代已经过去,连老崔已经承认自己“不是谈论政治”(《时代的晚上》),承认“现在已是九十年代”了,哥几个还玩什么劲呢。不如回家潜心练练内功,“忍把浮名,换了低酌轻唱”算了!

  1999.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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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时间岸上的歌

Friday, August 31st, 2007

留在时间岸上的歌

引子

  某天晚上,一个人在屋里,翻起一本刚买的小书,读着读着,感到无比激动和幸福,眼泪要流出来。

  这本书就是李皖的《回到歌唱》。

  李皖,男,1966年6月出生,1985年考入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后在武汉《长江日报》工作。因为评论流行音乐而名声雀起。《读书》曾登载过他一系列文章,后来这些文章结集出版,书名是《听者有心》。

  在这里,我想先兜售一套尚待完善的理论–1976年以来,中国文化思想发展史上青年一代的划分:“四五一代”和“六四一代”。

  “四五一代”是从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初期成长起来的一代。他们从那个政治乌托邦的时代走出来,带着迷惘和伤痕,主要利用文学反思历史、反思自己。对此文化界早有论述,此处不再赘言。

  “六 四一代”主要是之八九年那场“政治风波”期间尚在高校就读的群体。

  “黑夜给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顾城所写的《一代人》只适用于“四五一代”,而不适用于他们。

  这一代人大约在60年代中期到70年代初出生。“伟大领袖”“红小兵”等话语所代表的那个时代根植在童年的记忆李,并形成一种“清结”。他们在对“四人帮”的愤怒声讨声中进入了少年时代,在台湾校园歌曲声中进入躁动的青春期。光明已经用不着他们去寻找,“四五一代”已经帮他们找到了。那是怎样的一个时代呀!  如果说本世纪一、二十年代是中国文化思想史上的“黄金时代”,那么八十年代应当算得上是一个“白银时代”。那时的政治气候虽然乍暖还寒,但思想界一直公开或半公开地活跃着。大量西方的“新”思潮被译介过来,介绍关于西方哲学、思想、文学的书如同九十年代的股票书一样,成为学生们进图书馆的首选。校园里写着“讲座”“论坛”“沙龙”的海报铺天盖地,几乎所有举办讲座的教室都爆满。

  1989年秋风又起的时候,校园里迎来一批新生。中国社会也在此时开始了悄悄的变革。西方思潮和政治理想逐渐被科学技术和金钱消解和取代。在这里,不能不提1998年的6月3日,在这一个特别的日子里,中央电视台想全国直播了“发现号”航天飞机装载中、美科学家联合研制的AMS升空的实况。这也许是一个巧合,但是极富象征意义。

  李皖无疑属于这一代,它是临大学毕业那年敬礼那场“政治风波”的。李皖所住的宿舍,象中国其他大学的宿舍一样,总有一台砖头一样的录音机。许许多多声音从这块砖头里辐射出来,有的激昂、有的悲切,有留宿青春梦的小窠,有烹制单相思的调料。校园里最欣欣向荣的事业是唱片业,具体说是磁带复制业。设备是双卡录音机,厂房是学生宿舍,原材料是上百盘主要产于台湾、部分产于香港、少数产于大陆的录音带。收费一般是每盘磁带一元钱,既可以整个专集照单全首,也可以挑选自己喜爱的歌曲制成合集。

  在这样氛围里,李皖们吃饭、睡觉、读书、运动、野游、欢聚、恋爱或单相思。青春的门一扇扇被敲开,生活的秘密被一一揭示。抚慰他们心灵的不是贝多芬和莫扎特,而是这些流行歌曲。

  江声浩荡,时间分分秒秒流逝,转眼中年摆到了面前。“六四一代”成长、流转、演变,“红颜知己嫁衣裹,布衣同窗紫蟒缠”。蓦然回首,似乎只有那些断续的回忆和萦绕耳畔的歌声。江声浩荡,泥沙被冲走,泥沙被冲走,留在岸上的熠熠闪着光。一些曾经把人感动得死去活来的声音现在听起来索然寡味,而一些声音驻留下来,恐怕永远驻留下去。

  李皖触及了“六四一代”相似的心路历程。我是被他细数那些岸边的声音的时候感动了。我想,有这些声音做伴是幸福的。

初恋

  除了他,谁还记得那首歌呢?

  3455 5556 5 55 6 66 535 3511 132 44 55 66 53 2

  那是一部日本电视剧,讲的是一个叫小鹿纯子的排球运动员的故事。当然里面的情节相当复杂,整个故事看上去更象一个阴谋。小鹿纯子要找她的妈妈,但她的爸爸说只有她取得了冠军才能实现这个愿望。于是,小鹿拼命打球,同时尽力寻找自己象女特务一样神秘的母亲。里面最吸引人的是那些排球的招法。最无敌的招术是 “幻影旋风”,其次是“双人晴空霹雳”和“晴空霹雳”,对手的着数也很厉害,主要有“流星赶月”等等……在片子结束的时候,那个姑娘追着一匹白马在跑,同时响起了这首歌。

  多少年过去了,这首歌的旋律一直刻在他的大脑里。

  他相信那是他的初恋,他当时偷偷地、羞涩地爱上了小鹿纯子。长长的马尾辫,大大的眼睛,灿烂的微笑,明亮的额头……这一切在他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记,比毛主席、华主席还要深。

  他从一张包咸鱼的旧报纸上,找到一张染了污渍的一寸照片。他把这张散发着腥味的照片夹到课本的书皮里,当成自己最珍贵的宝贝。

  现在他把崇拜张惠妹的孩子们看成弱智,自己当年难道不也是这样吗?

  “不是”他想,“这是有区别的”。

  当时的信息是那么闭塞,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情人”的扮演者是谁,所以自己爱的是一个神秘的、遥远的、虚幻的、不可能的存在。而现在的孩子们,随随便便就可以找来一套自己偶像的写真集。

  另外,那种对爱的理解也是不一样的。

  他的童年没有电视,没有书籍,只有收音机。他所受的文学启蒙,几乎都来源于“小说连续播讲”、“广播剧”和“评书联播”节目。

  当时,他最喜欢的一部小说是《第二次握手》。男主人公叫苏冠兰,有两个女人同时爱他:一个是温柔的、现实的叶玉涵,另一个是梦幻的、浪漫的丁洁琼(“琼姐”)。后来当他读《红楼梦》,他一下就对号入座了,原来叶玉涵就是宝姐姐,琼姐就是林妹妹。那是他认识爱情的启蒙读物。这种错误的启蒙对他影响很大,以至于当他长大以后,潜意识里一直认为一个男人可以同时爱两个女人。

  还有一个短篇小说对他的爱情观同样有很大的影响 –张抗抗的《夏》。女主人公是一位叫岑朗的女大学生。她有个性、有思想、出水芙蓉(小说里有一段男女主角游泳的描写,天知道为什么他偏记住这一段),冰清玉洁。当“我”向她表明爱意的时候,她说:“到秋天自会有收获的,但夏天是生长的季节,就让它生长吧。”如果说《第二次握手》在爱情方面对他是一种误导的话,《夏》对他简直是毒害了。因为这个短篇小说让他相信,一个理想的情人应当是:一、有思想;二、美貌出众;三、纯洁得一尘不染。

  想到自己将近而立之年依旧孑孑独立、形影相吊,他不禁苦笑自己上了张扬和张抗抗“歪理学说”的当。

  他想将来编一个剧本。两个青梅竹马的孩子,在长满青草开满苦菜花的地里挖野菜,女孩绘声绘色地给男孩讲他漏看的一集《排球女将》……二十年以后,他们重逢,那男人给女人唱起了那首片尾歌……然后呢?

  导演说:“然后,镜头切换到床上。”“他妈的!导演!怎么这么俗气!”他愤怒地擂着桌子。

  “没办法,”导演很美国地耸了耸肩,“你以为这还是你纯真的七、八十年代呀!醒醒吧!这年头都这样!”

美丽的心灵

  《美丽的心灵》是八十年代初期一首歌唱清洁工人的歌曲。歌词是这样的:

曙光透进路旁的林荫
铃声打破黎明的寂静
姑娘驾驶清洁车
春风吹动了你的衣襟

双手打扮美丽的城市
歌声迎来了春天的百灵
姑娘洒下滴滴汗水
描绘着祖国锦绣的美景

纯洁的姑娘
新一代的清洁工人
我为你歌唱
我为你歌唱
歌唱你美丽的心灵

  在这首歌诞生的那个时代,所有的劳动都被看做是光荣的,所有的职业都被看成是平等的。那时候人们的信条是:世界上没有卑贱的职业,只有卑贱的人。清洁工人,作为城市的净化者,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并不比工厂里的会计和出纳差。

  不管你承认与否,现在中国社会各阶层的差异已经十分明显了。一个所谓的白领阶层出现了,这个阶层的人群同其他一些强势人群一起,傲视着金字塔底层的人们。而我们的文艺基本上是为这些人服务的。

  所以,电视台的体育节目要用一晚上时间转播保龄球比赛(一种典型的有闲阶层参加的游戏);文艺节目要表演亮丽、搞笑的“欢乐总动员”;电视速配节目的嘉宾里没有一位是车间里的工人;电视剧里的男女主角很多都是经理和女经理。偶尔有几部自称“关注下岗工人生活”的影视片,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同情、悲悲切切的目光……

  在当今的文艺作品里,美丽纯洁的姑娘一般是在校学生、奋斗中的未来的明星、或者是公司里的白领职员。再也没有人歌唱清洁女工,没有人歌颂朴实、纯洁的体力劳动者。电视剧、小品里“小保姆”的形象总是滑稽的、愚蠢的、为属于白领阶层的人们做配角。

  他的母亲曾经是一名清洁工,每天早晚要扫一段一公里长的马路。

  那年暑假,他替母亲扫马路。清晨,小县城的路上只有很少的车和人。扫帚每落下一次,都翻起很高的尘土。偶尔有骑车的熟人惊异地看着他,他冲那人笑笑,继续低头卷起尘土……他想:如果我不是一个大学生,如果我的职业就是清洁工,我还能笑得出来吗?

  现在凭着运气,他也成为这个城市白领中的一员,同自己这个阶层的人谈恋爱,也许将来还要通婚。有一天晚上,离开那个已不再爱他的白领姑娘,他看到了华灯通明的大街上行进的洒水车。那片水幕清洗着疲惫的、布满尘土的街道,象在举行一场庄严的宗教仪式。那个夜晚,他想起了这首歌,想起了纯洁的姑娘和美丽的心灵,如同想起了一个遥远的神话。

英雄梦

  七十年代初之前出生的孩子们,都有一种英雄梦想。这种英雄不是做一个香港或美国的资本家,不是做什么“全球最有影响力的五十位数字精英”,而是做壮烈的、自我牺牲的、实实在在的英雄。

  我们所受的全部教育就是做这样一位英雄:他必须勇敢、机智、热爱战友和集体、有一个崇高的目标、时刻准备献出自己的生命、还多少有点不守纪律。

  在那个时代要想成为一个让孩子们敬佩的英雄并不容易。雷锋、焦裕录根本排不上号,现在的孔凡森、军嫂就更没戏了。在孩子们心中只有两种英雄:一种是狠狠打击了敌人,而自己又毫发无损的;一种为了他人而死得轰轰烈烈的。

  所以–为了保护民兵,扑到炸药包上的王杰(不是后来台湾那个一唱歌就哭得死去活来的王杰)是英雄;奋力拦住惊马的刘英俊、欧阳海是英雄;同敌人同归于尽的黄继光、董存瑞、王成更是英雄;在暴风雪中看护生产队牛羊的玉龙和玉荣是英雄;安全送达鸡毛信的那个小孩是英雄;雨来、嘎子也是英雄;《烈火金刚》中的肖飞、《铁道游击队》的刘洪、王强、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的岩龙都是了不起的孤胆英雄。

  在孩子们的眼里,凡是被敌人抓起来或杀害的–比如:江姐、王若飞、刘胡兰、刘文学–都算不了英雄。当时的孩子们尤其不理解狼牙山五壮士,为什么不同鬼子同归于尽,而是一个比着一个朝悬崖下跳?

  那时候我最喜欢的歌是《一条大河》。我小时候最值得纪念的一件事是看了电影《上甘岭》。我记得是和我小姨一起去看的,我喜欢这部电影是因为它有些地方我看不懂。一些人在山洞里,还有一只小松鼠和一个苹果。那里边一个阿姨轻轻唱起了这首歌,那旋律给我难以言传的感觉,就象夏夜乘凉时在母亲怀里朦朦胧胧睡去。尤其是那歌词,让我似懂非懂,让我激动不已。

  “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是猎枪”,我特喜欢这两句。

  还有一部叫《西沙儿女》的电影我也喜欢,里面的那首歌让我从小对大海充满了神往。

  现在的小学教材里还有《放牛郎王二小》这样的课文,但是孩子们恐怕很难有我们那种英雄梦了。现在的英雄是那些体育明星和娱乐明星,是那些投机取巧的、自私自利的、生逢其时的、不劳而获的。

  但是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那种与这个时代不相容的英雄梦将永远刻在心里,伴随一生。

我和齐秦

  他第一次听齐秦的歌是88年,那年夏天,他的〈外面的世界〉和〈大约在冬季〉已经在内地流行。不过是屠洪刚唱的。那时,屠唱歌喜欢带点哭腔,大概是文化大革命忆苦思甜时留下的后遗症。尽管这样,他和他的朋友们还是听得如醉如痴,并在踏上离别故乡的火车前,唱给各自喜欢的女孩们听。

  不知不觉来到凤凰花灿若明霞的厦门。同一宿舍的吕锋从老乡那儿借来了齐秦的〈燃烧爱情〉。在厦大,紧跟时代潮流的不是学术,而是流行歌曲,歌曲在台、港刚流行不出半个月,复制的磁带就会码在学生们的床头。

  对家的眷恋,对假想恋人的思念,以及对陌生环境的不适应,统统被齐秦的歌声催化,变成年少的惆怅,凝集于胸怀。

  当时最感动的是这样一首歌:

  在雨中,/又见你,/苍白面孔和长发。/我轻声,/问自己,/为何狂奔在雨里?/你身旁,/有个人,/你却依偎他怀里。/我轻声,/问自己,/为何不能忘记你?/

  当时他被感动得几乎休克,现在想想很可笑。既然歌中的这个”你“依偎在人家怀里,自己在雨中狂奔绝对是神经有毛病。即使狂奔到金门岛上去,也与事无补呀。应当想个办法横刀夺爱,或移情别恋才是。

  冬天来了,齐秦的〈冬雨〉就在校园的广播里响起,伴着淅沥沥的雨滴。仿佛齐秦受过张天师的真传,能呼风唤雨似的。

  冬季也过了,故里也归完了,一下火车,只觉扑面的春风吹来,时间已经是1989年。自从4月15日胡 耀邦逝世以后,厦大成了随时准备爆发的火药桶。游行、静坐、绝食、革命,与众人溶为一体的狂欢。以前只在电影上见过的,他们全都体验了。那个春天漫长的象一个世纪。

  六月、七月,八月的校园空空落落。

  你为什么不愿意/留下来陪我?/你是不是春天一过,/就要走开?/真心的花才开/你却要随候鸟飞走/留下来,/留下来……

  所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对于连自己小命都养不活的学生,还能指望什么呢?这首〈花祭〉在校园里飘荡了很久。

  芙蓉(八)下面有两个男孩在弹吉他,厦大的淑女们对此早习以为常,继续目不转睛走自己的路。

  “来一个〈巡行的狼〉吧。”有人提议。

  于是大家都听到了一阵母狼丢了崽子般的嗥叫。

  〈纪念日〉一出,立即引起一阵轰动。其实里面除了那首写给王祖贤的〈你是天边的那颗星星〉没有几首好听的歌。倒是90年推出的〈爱情宣言〉让人为之一振,当时他一个很要好的哥们给我写信劈头一句就是:“我要象齐秦宣布〈爱情宣言〉一样,宣布我们的友谊”。当时他们都很单纯,丝毫不认为这样的话有什么不合适。现在谁要对同性的朋友说类似的话,恐怕会被拉去看心理医生。

  近年来齐秦一直嗓耕不辍,频繁出唱片、磁带。只是唱歌的人和听歌的人都已经再没有那么多惆怅、失意、无奈之类的感受。西谚有云:接吻的嘴是不唱歌的。已经追到王祖贤的齐秦,歌风也越来越变得象周华健。而周华健的歌已经很难同儿歌区分了。

  不管怎么说,不应对齐秦要求太多。他曾出现在青春里,并且给了那么多安慰,记住这一点,已经足够了。

世界上最后一首歌

  1989年5月2日,一个湿漉漉的早晨。厦门大学每个早起的人都看到了贴在阅报栏、食堂墙壁上的那些标语,学校管事的慌忙派人去撕。那时候他和他的室友们还在沉睡。5月1日,在校外山上一个牧羊人的小屋里,我们写好了这些标语。夜晚好不容易降临了,他们都换上军训时发的军装,潜入了夜色中。当我用肩膀驮起贴标语的战友,他自豪地感到一个国家重重地压在我肩头。

  青春,啊青春!有什么比青春更美好?有什么比革命和爱情更配得上青春?

  凭着一个简单的信号,我们浩浩荡荡出发了。他们喊了很多口号,最有感召力的是那句–“厦大人,站起来!”。

  在厦门市文化宫的广场上,停着几辆公共汽车。天下起了雨,他们这些绝食者都转移到车上。同学们来了,带着大瓶的兑了奶粉的葡萄糖水,劝我们喝。我知道,每天喝那玩意,一年半载都饿不死。

  他爱的姑娘来到我身旁,悄悄塞到我手里一块巧克力。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做了一件背叛革命的事,把半块巧克力偷偷吃了。

  晚上一个不祥的消息传来,学潮被定性为动乱,北京已宣布戒严。深夜一点钟,公共汽车拉着他们直奔学校。车上、校园里响彻着哭声和国际歌。下车后,遇到他们班上一个女生,见她哭得泪人一般。同宿舍的人都从床上爬起来,说“英雄回来了!”他只当是讽刺,接着明白他们的话是真心的。

  他不明白《国际歌》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力量!以前读过一篇文章,说一个无产阶级无论在哪里(比如纽约街头)唱起这首歌,都会立即结识无数的同志,得到当地无产者无私的帮助。

  他相信,如果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首歌,那肯定不是《欢乐颂》,而是《国际歌》。

  1998年6月3日凌晨,打开电视看美国“发现号”航天飞机载着包含中国科学家重要研究成果的AMS升空,去探测“反物质”。当时我的心里非常激动。他感到整个人类正在消除一切的仇恨,走向兄弟般的联合。那该是多么伟大的时刻啊!“发现号”不是美国的,而是全人类的,AMS里的磁铁不是中国的,也是全人类的。当时我的心里回荡起贝多芬的大合唱……

  贝尔格莱德冲天的血火,中国大使馆动地的爆炸,证明了他的幼稚和愚蠢!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有一个奴隶,就会有《国际歌》响起;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有一个强盗,这就不是一个唱《欢乐颂》的时代!

  青春会流逝,但革命和爱情会永驻在心底。听吧!这来自海洋,来自大地的歌声:

是谁创造了人类世界?
是我们劳动群众!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
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那雄奈儿,
就一定要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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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泡救命

Friday, August 31st, 2007

  住在童年的乡村,我最喜欢夏天有暴风雨的日子。朝东北看,天空突然一片漆黑。一股沉闷而潮湿的气息从屋后的池塘里飘过来。庄稼地里的人们扛着锄头、牵着牛纷纷向村里奔来。一阵沉寂,连风丝也没有。忽然响起了沙沙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一瞬之间,黑绿的玉米、翠绿的高粱、绒绿的大豆一起加入了这场万物的大合唱。地里还没来得及跑回家的人,收住了脚步,任凭着雨水的冲刷,开始慢悠悠地走。

  这时如果父亲在家,我就缠着他讲故事。

  “那就讲个水泡救命的故事吧。”

  “水泡也能救命?”我望着院子里一层层鼓起的水泡,拼命摇着脑袋。

  “你懂啥,爸爸说能救就能就。”妹妹坐在父亲腿上不屑地说。

  从前有两个人,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一个叫春生,一个叫秋生。春生比秋生大,春生结婚了,秋生没有。一天,两个人约好一起到洼里去打草。洼就是黄河入海的地方,离家很远,草都一人多高。他们推着小车,走啊走啊,终于来到了洼里。仅用了一天时间,他们就打了满满两小车草。这时天下起了瓢泼大雨,象今天一样。

  秋生突然起了害春生的心。他喊了句:“秋生,你看那是个啥?”,在秋生一愣的当,他就用捆草的绳子紧紧勒住了春生的脖子。春生拼命挣扎,但是绳子勒得很紧。临死之前,他看见雨在水中打起了一个个大水泡,于是就绝望地喊:“水– 泡–救–命!”秋生把春生的尸体埋到地里,把草车也扔了,一个人连滚带爬滴跑回家,号啕大哭,说春生在黄河里游泳淹死了。村里派了很多人到洼里去找,哪儿找得到。半年以后,秋生娶了春生的媳妇,舒舒服服过起了日子。好几年过去了,一天又下起了大暴雨。秋生和他的媳妇也就是原先春生的媳妇都在窗前看雨。突然,秋生笑起来。

  媳妇问:“你笑啥?”秋生说:“你看见那些水泡了吗?真有意思,水泡竟然能救命。”接下来的故事是这样的–秋生对媳妇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他杀害春生的过程。媳妇报告了官府,秋生被抓起来给春生偿命了。

  转眼二十年过去了,现在的我成了一个没有名气的小律师。今年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乡村。在一场暴雨来临的时候,不禁想起了那个故事。我重新思考着二十多年没有解开的那个谜,为什么秋生–一个阴谋已经得逞的人会对春生的妻子吐露实情。终于我相信在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这个故事隐匿了最重要的部分。

  比如春生的媳妇的名字,她的相貌……

  那么让这故事的女主人公复活。姑且叫她翠霞,当然她是远近闻名的美人。

  听到丈夫的死讯他哭了一天两夜。

  “春生是怎么死的?”她红着眼睛问也已经哭得死去活来的秋生。秋生就把春生如何游泳、如何淹死的情景详细地描述了一遍,连一个细节都不漏过包括他怎样从岸上投下绳子,春生抓住了绳子,但是秋生脚下一滑也落到水里。绳子脱手了,那可怜的人就被吞没在波浪里。

  “你为啥不一起下去游呢?“翠霞问。“当时我有点发烧,我劝春生哥也不要下水,可他嫌天太热,非要下去。”

  “那他的衣服呢?”

  “我光急着回来报信,没拿回来。”

  这时村长进来说,已经派人捞遍了整个入海口,还是没捞到春生。翠霞又大哭起来。一个月后她从娘家回来,穿了一身孝服,每天很少出门。

  三个月以后,她的孝服也脱了,只在鞋上绷了一块白布。而且开始下地干活了。

  然而从此村民都开始用不信任的眼光看着他,他走过的地方都会引起一阵窃窃私语。再也没有人约他一起去打草。

  同村民们的预测相反,秋生不但与翠霞和春生的父母完全疏远,而且卖掉了与春生家相临的院子,买了一所老宅。春生死后五个多月,秋生开始相亲。对象是邻村的一个又老又丑姑娘。双方很快订了亲,约定来年三月十六结婚。

  三月十五的晚上,月光明亮。秋生打开房门,坐在阴影里椅子上。点起一袋烟,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当那个身影在月光下出现的时候,他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你为啥抛下我不管。”女人说完,呜呜地哭起来。他抱起她放到土炕上。月光下是雪白的肉体。

  一个月后,秋生和翠霞结婚了。全村的人居然都长出了一口气,同时很主动地同秋生说起话来。

  他们俩的小日子看上去过得非常美满。翠霞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妻子,她似乎把积攒了三生的爱都给了秋生。

  那个决定命运的雨天终于来临,天上象开了口子,水哗哗地往地上倒。这样的雨天是不能出去的,夫妻俩呆在家里。一阵巫山云雨过后,他们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雨。

  院子里积了一尺多深的水,雨水打下去,鼓起一个个大水泡。

  “秋生哥,你喜欢我吗?”女人问。

  “这是啥话,当然喜欢,我愿意拿命换你。”男人答。

  “那你喊我的名字。”女人问。

  “喊就喊,翠霞、翠霞……”男人大声喊。

  “喊我的小名。”女人温柔地说。

  “霞儿,霞儿……”男人柔声地喊。“不,我的小名不叫霞儿。我叫水泡。”“水泡救命!”男人觉得脊髓冰凉,下意识地喊出来。

  九月,秋风凉了,县里死牢的人开始伸着脖子看飘落的黄叶。惟独那个坐是角落里的人在对自己说话:

  “从我看见她的第一眼开始,这一切都已经注定了。我有无数次机会可以避免这个结果,但是没有。我情愿让命运冲我到它准备带我去的地方。而现在我是多么轻松啊,甚至感到幸福。”在家乡的屋檐下,望着院子里的积水。我明白,这个女人所做的一切。从始至终她都代表着那个被害的人陪伴着那个凶手,用爱来这个黑暗里孤独的灵魂。

  1 9 9 8年8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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