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聂小旭没有想到他们班辩论赛会失败。
尽管他们精心准备,尽管吴晴柔等人妙语连珠,尽管对方被驳得哑口无言,尽管满场喝彩不断,会计班还是以三票对四票神差鬼使般地败给了审计班。当裁判宣布结果时,全场一片嘘声。全班群情激昂,嚷着要上诉,陈建军说,即使告到德奎利亚尔那儿也不怕。
最后系领导、班主任都来做工作。
“你们的辩论水平很高,从技巧上讲是你们胜利了。但是有一个问题,就是舆论导向的问题。”会计系的宋书记呷了一口茶,耐心地开导吕锋和吴晴柔,“如果说,当代的年轻人都不学习雷锋精神,那政治思想工作还怎么开展?我们的高等教育就要犯路线和方针的错误哩!”
侥幸获胜的审计班却没能幸运到最后,他们刚进入复赛就抽到了“大学生谈恋爱利大于弊”这个倒霉的论点。尽管使尽浑身解数,把“和尚、女人、老虎”的传说都用上了,也无济于事。
最后他们的辩手几乎声泪俱下:
“朋友们啊,连和尚都需要爱呀!何况我们号称是天之骄子的大学生呢?!
亲爱的辩友,请你们拍着自己的胸脯问一问,难道你们不需要爱吗?难道你们还不如一个和尚吗?对方的主辩朋友,如果你真的认为‘大学生谈恋爱弊大于利’,为什么大家经常看到你和一位女士形影不离呢?”
如同经济过热后是通货膨胀一样,紧张忙碌过后是空虚。聂小旭觉得这辩论赛失败后的失落与空虚只有一个人能填补。
自从那次湖边深谈以后,聂小旭和闻莺只单独在一起过两次,相加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足一个小时。小旭听说,她近来非常忙。打网球、学跳舞、听讲座、参加老乡会、学生会、义务献血会等等团体组织的活动,晚上回来还要背一首宋词、画一会儿国画。聂小旭觉得即使是约一位好来坞的明星出来,也不会比约她更难。
小旭摸了摸上衣口袋,那票软软的还在。今晚要举行校庆周最后一次大型的文艺晚会,不但校园里的小星星们尽数登场,而且还邀请到以前只在电视中见过的大星星。可惜这样隆重的晚会却是凭票入场。聂小旭既非学生会干部,也不是校园知名人士,只好用两包健牌烟从一个熟人那里换来两张票,高兴得象杨白劳卖豆腐换来二斤面一样,赶紧跑到楼下给闻莺打电话。
闻莺的声音淡淡的,小旭可没有听出来。他兴高采烈地邀请她去看晚会。闻莺说:“我身体有点不舒服,你找别人去吧。”
小旭就苦劝道:“去吧,去吧,你不知道这台晚会有多么精彩。况且,大家都出去了,只留下你一个人多寂寞呀!”
电话那端突然传来一个陌生而尖利的声音:“你愿去就自己去,我的事儿用不着你管!”
小旭被这声音惊呆了。他默默地放下话筒,感到血沸了,又凝成了冰。整整一个晚上,同宿舍里的人看到聂小旭的床头烟雾缭绕,象魏晋时代的人们焚炉炼丹一样,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试图用烟雾驱散这人世间的烦恼。
下起了雨,铅块一样的天沉沉地压下来。上课的人们组成了一支杂乱的队伍,雨声、踩着泥水的脚步声、自行车铃声汇成一片,使得这支队伍象被红军追击的还乡团。
这是一次哲学课,上课的是一位老教授,声如洪钟,鹤发童颜。他说今天要进行一次小测验,就作为期中考试了。大家可以自由翻书,但是不准抄袭他人。
然后,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两道题目:
一、用哲学的有关原理论述民主和法制的关系;
二、围绕“什么是哲学的基本问题”写一篇不少于2000字的小论文。
聂小旭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他努力忍住不去看坐在前排的闻莺,但内心的却象有一把钝刀在轻轻地割。
“命运是多么奇怪,就在昨天我还把她当成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而现在,我们两个人却被隔绝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民主、法制、哲学,这些东西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他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听见周围哗啦啦的翻书声,“我也应当写点什么。我要让他们知道,我和他们不一样。”
他开始奋笔疾书,用了比别人多一倍的时间。关于民主和法制的关系,他写道:所谓民主不过是一群会投票的驴,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刑不上大夫就是法律。民主和法制不但相互联系,而且简直分别是一间牢房的门和窗。法律如门,将人关进去,不许逃脱;民主是上了铁条的窗,让人看到外面的一角天空,让人幻想自由高飞,但却充分保证人不会逃出去。“总之,”他引用了北岛的一句诗,“‘自由不过是猎人到猎物之间的距离。’而且此距离可以通过子弹急速地缩短。”
关于哲学的基本问题,他写得洋洋洒洒,文思泉涌。他赞同《读书》上的一个观点:哲学的基本问题不应是物质和意识的关系问题,而是人生值不值得过的问题,是存在还是毁灭的问题,是活下去还是自杀的问题。他象某些国家的政府动用外汇储备购买外国货一样,几乎动用了自己全部的知识,从苏格拉底、柏拉图到萨特、加缪,从俄底莆司王到等待戈多,从庄生梦蝶到宝玉出家,从杞人忧天到彗星再现。若不是老教授敲桌子催他,他也许会写六、七千字。当他把厚厚的一叠纸交上讲台,下面响起了窃窃私语:
“真厉害啊!”
“写得可真多!”
就连轻易不夸奖学生的老教授,也笑吟吟地说:“很好,这才是正确的治学态度嘛!”
经过短短的休息,第二堂课开始了。只见哲学教授气喘吁吁地跨上讲台,脸变成了邮电局一样的颜色。他手里挥着一卷纸,用经过克制的声音说:
“今天,我要给大家介绍一篇非常出色的哲学论文,在我宣读之前,首先让我们来认识一下这篇文章的作者。聂小旭同学,请起立。”
小旭从容地站起身,两眼直盯着老教授。
“很好,原来你就是聂小旭先生。幸会,幸会,请坐。”教授伸开左臂在空中画了一条优雅的弧线,老教授访问过马克思的故居,其言谈举止很符合文明社会的礼仪。
“本来,我应当把朗读这篇大作的荣幸让给您,但是原谅我替您分享了这个荣誉。”他用译制片中的语法说。
大家知道即将发生很有趣的事,都竖起耳朵听着,有的已经集合好了脸部的肌肉,准备随时开怀大笑。
果不其然,老教授刚念了没两句,全班就发出哄堂大笑和稀稀落落的掌声。
忽然,大家意识到这位可怜的作者的命运,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闻莺一直低着头,她已经为昨天晚上的事后悔了很长时间。
“我确实不该用那么重的话伤他,可是,他也应当明白女孩子总有那么几天不舒服啊。”
看到刚才发生的一幕,她的心里既惊讶,又有些隐藏不住的欣喜。
“瞧,他是多么卤莽,完了,这下可闯下大祸了。但他又是多么勇敢啊!他说出了别人想说不敢说的话。而且,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她想着想着,鼻子忽然酸起来。
结果不出大家所料,聂小旭的哲学得了零分。由于这次期中成绩占总成绩的百分之二十,为了期末能得八十分,以便拿到宝贵的两个学分,聂小旭以后的每堂哲学课都坐在最前排,笔走龙蛇,恨不能把老教授的每一声咳嗽都记下来。老教授有时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说:“不要总是记呀记,关键是理解。”
“小旭,什么是哲学的基本问题?”自那以后,常有人同聂小旭开玩笑。
“还用问吗,”他淡淡地回答,“是考试及不及格的问题。”
八
傍晚的时候下起了雨,开始是怯生生的几滴,看到大家都不在意,它恼火了,开始肆无忌惮地连绵起来。
小旭一个人坐在宿舍里,望着窗玻璃上迸溅的水滴发呆了很久。
从上个星期开始,他陷入了一场经济危机。开学时带来的钱还有父亲汇来的100元都已按照热力学第二定律变成了饭菜票、书、磁带、两件新衣服还有小饭店里的呼酒买醉,而且不可能再变回去。虽已向家中发了快件告急,但至今仍无汇款单的影子。
“当学生有一个大缺点,就是常常需要别人寄钱。”他叹了口气,“我并不喜欢钱,可是,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必有死蚌啊。”
于是他拉开抽屉,象历史学家清理清宫大内档案一样,认真地寻找隐藏在里面的毛票。
响起了敲门声,很轻,响罢第二遍他才听到。
“进来。”他喊道,急忙把一张五角的塞进兜里。
门口站着闻莺,头发已被淋湿了,面颊冻得发红,黑亮的眼睛静静地注视了他几秒钟,最后笑起来。
“好啊,你竟敢逃课,看我明天不告到系里去。”她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在桌上,接过小旭递过来的水杯捧着。
“那你先去自首好了,你也没上课。”
“我请假了。哎,你猜我买了什么?”
小旭望了一眼那个塑料袋,“是衣服吧?”
闻莺打开袋子,露出一台崭新的收录机,同小旭的一模一样,不过颜色不是深蓝,而是红色。
“为了找一台红的,我跑遍中山路所有的商店。”
“可是你说过你并不喜欢红色。”
“对呀,我是说过,但这种机子只有两种颜色,我不能和你一样。”
“为什么非要和我不一样呢?”小旭微笑着问。
“就是要和你不一样!”
他们把这台新机子插上电,宿舍里充满齐秦嘹亮的歌声。闻莺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脸上现出很神秘的笑。
“你得请我客。”
“好啊。”小旭快活地答应着,问去哪儿,但是兜里的那几张毛票象水蛭一样把自己吸没了底气。
“哪儿都行,今天我拿信去了。”
“有我的吗?”小旭急切地问。
“很抱歉,没有。”
小旭有些失望,转过身给她的杯里加水。他回过头,发现闻莺的手里捏着一张汇款单。
“我的?”
“你的。”
小旭眼里放出一道奇异的光芒,这样的光芒在历史上只出现过两次,第一次是葛朗台临终看到镀金十字架的时候。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接过那张纸,看也不看就扔到抽屉里,嘴里嚷着:
“又汇款,我说过不要给我寄钱的。”
闻莺笑起来,转头看陈露明贴在墙上的一幅山水画。
“经常给你寄钱吗?”她转回头笑着问。
“没有,临来时给我不少,这是第一次寄。其实,我花不了多少钱。”
“你真幸福。”闻莺临走的时候留下这样一句话。
将闻莺送下楼去,聂小旭急忙拉开抽屉,当“贰佰元”这三个字跃入眼帘,他高兴得象河蚌落到水里一样,但这却是一锅滚开的水,在汇款人那一行,工工整整地写着三个字:沈虹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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